蔡京不开口,王秀当然也不能擅自说话,不要说这位老相公的威仪,作为晚辈在高出两辈的老人面前,不经询问说话,是非常失礼的。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地流逝,王秀感受的压力越来越大,腹诽蔡京不地道,明显在用上位者的威势压人,疾言厉色并不可怕,让人最受不了的就是沉默。
在他快要忍不住的时候,蔡京苍老的声音传来:“九步成章,老夫倒要看看,你来填词一首。”
又是填词,还有完没完啊!王秀忍不住头疼,但老太师的要求又不能拒绝,很明显人家在试探。他对蔡京的老辣相当的佩服,看人心思、把握火候堪称炉火纯青,以沉默消磨别人锐气,再重拳出击试探,他不得不低声道:“一点伎俩,在别人面前卖弄,哪敢在相公面前摆显。”
蔡京目光闪烁,意味深长地笑道:“少年人不必过分自谦,老夫洗耳恭听。”
“相公说的学生惭愧。”王秀盘算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借鉴一首名次吧,他故作沉思片刻,轻轻吟道:“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天地神灵扶庙社,燕山父老望和銮。《出师》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灯更细看。”说完,向蔡京深深一揖,道:“还望相公不吝赐教。”
把京华改为燕山大有目地,他来到这个世界有一年了,耳熏目染知道很多。自女真酋长完颜阿骨打起兵造反,辽军连战连败,五座京城丧失了四座,皇帝惶惶如丧家之犬,明白人一看就知道,没有奇迹发生的话,契丹人大势已去。
大宋朝廷数次要北伐,赵佶要借着收复蓟北十三州,在丹青史册上抹上浓重一笔,成就他一统大帝的威名,蔡京、童贯等人是积极的拥护者。但是,蔡京已经是耄耋老者,在新一代的权贵争宠下,逐渐丧失往日的荣光。
这首词可以说是王秀的一个尝试,不仅仅恭维一下蔡京,最重要的是试探地迎合上面的心意。世间事没有什么对错,更没有什么绝对恩仇,不过是成败是非而已,你成功了,错的也成了策略,失败了,对的也是沽名钓誉。
“妙,果然精妙无比,老夫不敢说文辞优雅,但也算是进士出身,竟不能改一个字。”蔡京文学大家,本来不太相信王秀九步成章,就算是文坛的名家,填一首词也得反复推敲,出口成章这不是扯淡嘛!
哪里想到王秀出口成章,惊艳绝绝,连他也无法改一个字,心里哪能不大吃一惊,他就算城府极深,也不由地把惊讶的心情刻在脸上。
“相公过誉了。”王秀感到脸面微热。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好个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天地神灵扶庙社,燕山父老望和銮.”蔡京眼角迸射出一抹兴奋,随即又有几分伤感地道:“好抱负,真是少年气盛啊!”
蔡京的神色落在王秀眼中,竟让他看到对方眼神有一丝异色,却揣测不了心意,只是感觉和聪明人捉迷藏真的很累,他索性不去猜测了,顺着蔡京的话淡然道:“学生哪有什么抱负,只是觉得朝廷收复蓟北十三州,顺应天理。”
蔡京摇了摇头,沧桑地道:“年轻人怎能没有抱负,老夫当年.咳咳,收复蓟北十三州是朝廷百年志向,你能有这份心思,比那些开口仁义道德的腐儒强不知多少。”
此时,王秀还不太明白蔡京的意图,但他坚持一个道理,正如世间事没有什么对错,更没有什么绝对恩仇。既然蔡京把他找来,两人没有利益交集,又似乎蔡京看中了他什么,至少是利益交换,他不相信蔡京会对他不利。
“我看你文辞优雅,想必贡举有其它原因。”
蔡京真是人老成精,一下子就点中了他的要害,隐晦指出他在礼部试没有尽全力,似乎还有点责备的味道,这让王秀一阵切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既然对方心知肚明,他决定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别再遮遮掩掩,沉声道:“学生愚鲁,不敢妄自菲薄。”
蔡京诧异地看了眼王秀,似乎对他的坦诚很惊讶,抚着胡须正色道:“你有这份心思很好,官家也举棋不定啊!”
事关朝廷大政,王秀听在心里、记在心里,但并不接蔡京的话,这些东西离他还很遥远,他没有资格说。
“你在商水经营的有声有色,心学正论也提出洞察事物背后的规律,谈到当今商业发展最终形势,铜钱将必然被淘汰,形成金本位的货币体系?老夫看了几遍,觉得似乎有点意犹未尽。”
王秀闻言大为吃惊,心学正论前半部是学问,后半部是用心学论述政治、经济、科技发展的必然性,也就是概括性的文字,仅存在理论上的研究,哪知道蔡京闻雅音而知雅意,一眼就看出他的保留。
他没有丝毫犹豫,淡淡地道:“相公说的对,学生的确保留了许多,心学正论是说学问的书,别的东西都是衍生出来的,并没有详细阐述。”
“那就说来听听。”蔡京眼前一亮。
王秀心中一动,他隐约能摸清蔡京部分意图,王黼以太宰提领应奉局,天下财货全部进出,蔡京在财政上失去很大部分发言权,不如说出来,或许有意外收获。
他清理一下思路,把后世银行、货币流通、税务等主流市场经济学大概说了一遍,中间蔡京还问了几句,到了后来就一言不发,眯眼捻须仔细倾听。
当他把经济学简要地说完,目光落在蔡京脸上,企图看出点门道,心里还有点担心,蔡京可能会无法理解市场经济,白费了自己的心思。
蔡京面沉似水,大约小半柱香的时间,才长长一叹道:“钱多则物贵、少则物贱,老夫是知道的,但建立金本位为主,银铜为辅币银行体系,对中外贸易进行控制,形成稳定的商业发展,再以银行汇集钱币贷出,一进一出.”
“原来早就有了,只是大家没有意识到缺乏关键两个环节,槠币中转交换的地方,金银和交子之间的变通,多年之惑一朝得解。嗯,当年老夫也明白大钱扰民,但内有黎民嗷嗷待哺,外有西北烽火连连,才种下今天的苦果。”
“要早知到有这种良法,肯定能防微杜渐,以大钱权宜之计辅以银行,以金为本、银铜为辅,再不济也能减少生民的苦楚,何必滥发交子、铸大钱这些饮鸠止渴的法子。”
王秀明白蔡京在说十钱法,这正是后世批判蔡京敛财主要依据,铸出来的大钱面值太高,货币本身价值达不到面额,你这不是坑人敛财吗?但这话只能咽在肚子里,小心翼翼地道:“大钱是有不足的地方,但朝廷要不做常例,生民能遵行,再用金银为储备,也算是应急良法。”
蔡京听出王秀并不认同大钱,甚至还极为反感,他苦笑道:“我当年因大钱伤民罢相,任由那移乡子猖獗数载,今日又让王阎罗得势,天下被搜刮殆尽。想当年官家用兵西北,朝廷财力还能支持战事,而今数十万官吏,百余万禁军,天下财力.”
王秀吃惊的看了眼蔡京,眼前的这位老宰相,完全不是脑海里根深蒂固的奸佞形象,他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遽然间,心头又是一亮,如同拨云见日的敞亮。蔡京,不过一老儒耳。上有好大喜功、穷奢极欲的赵官家,下有百年遗留沉疴、积弱积贫的烂摊子,神仙亦难有回天之力,一个行将入木的老人又能怎样?
不过,他也没有被蔡京迷惑,再怎么说蔡京也是老辣奸猾的老狐狸,心性坚韧不比常人,一切以利益为重,他一个不小心有可能被啃的连渣都不剩。
“可有具体实施章程?”
王秀稍加迟疑,断然道:“很难,暂时没有。”
“你的主张很不错,恐怕暂时无法实行。”
“官府只要掌立法、监控,其余由民间自行解决,要是能实施,哪怕京畿附近一个繁华大州.”
此时,蔡京的目光,不再有摄人心神锐利了,王秀的思维顿时扩展很多。能得到这位老太师的支持,哪怕是一个经济繁华的州,只要能带来巨大利益,形成固有的制度,壮大既得利益阶层,也能产生蝴蝶效应。
“朝廷把目光放在蓟北,官家志在收复燕山。”蔡京的口吻很平淡。
王秀不由地苦笑一声,北伐?这不扯淡嘛!西北正在逐步蚕食党项,这就是说大宋唯一有战斗力的军队,不可能出现在北伐战场上,用当花架子摆设殿前司,还是向来名声不好的河北诸军,不失败真没天理了。
童贯算是很能打的方面大帅,不也是一点脾气也没有,不是敌人太强大,而是部下太无能。
他摇了摇头,明白蔡京隐晦地告诉他不太可能,沉声道:“相公所言极是,循序渐进恐怕要百年光阴,要能从建立银行着手,以青苗茶马为由头,先储蓄放贷,阻力会小很多。”
“百年太久,要是选一边远军州,哪里最合适?”
“东南。”
“东南?”蔡京脸色沉重,捻须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