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邓飞恨不得立刻把屏风上的地图取下来,可揭裱这种事必须得找专业人士做,此外司令部正收拾东西要搬家,所以只能等忙完再说。
随着战况的进展,东线司令部的位置也在不断改变,之前是设在了盛京以西六十里的老边站,如今的新位置被选在了盛京城小北门外的法轮寺,距离城门还不到六里地,以后搬进城内也方便。
如果从空中向下俯视盛京城,整个城市就如同一个方与圆层层环绕、多重结构的曼荼罗坛城。这样的城市结构在中国古代城市中是独有的。
整座城市的中心是盛京皇宫,凤凰楼和后宫所在的院子居于最高点,是坛城内部的第一层;近似正方形的城墙将内城包裹在内,将军衙署、五部衙门、奉天府、承德县衙和众多的王府构成了第二圈层;再外面就是近似圆形的外城城墙和大量民居,相当于坛城的外院,连通内外城的八条道路构成了一个巨大的“井”字形;外廓之外则是四座塔和四座喇嘛寺,北塔法轮寺是其中规模最大的一座。
当年皇太极修建四塔四寺,是希望用宗教的力量强化满清的“天命所归”,为自己延年增寿。结果还没盖完,他便一命呜呼。
选择法轮寺是赵新有意为之。他要通过这个举动告诉手下人和盛京的老百姓,一个王朝的兴衰,从来都和宗教没关系。在血肉和钢铁的较量中,就算满天神佛围绕,该守不住还是守不住。
司令部设在了天王殿所在的前院,东西各有三间房,全部被征用,院子里还搭了两座帐篷。天王殿的前后门都落了锁,只留了个通往二进院的侧门还开着。喇嘛们都呆在后院的寮房,该做功课做功课,要出去可以走后门。如今城内的战事刚平息,老百姓都闭门不出,也没人来上香拜佛。
两天后,随着部队用大喇叭反复播放《入城守则》,城内的秩序逐渐平定。街上虽然行人稀少,可老百姓毕竟得买粮买菜,各家店铺也陆续开门营业。
警卫连的人从城内请了一位精通装裱的书画店老板,此人战战兢兢的忙活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将屏风上的地图揭了下来,而那些用作衬底的明代公文也得以重现世间。
邓飞趴在桌案上,对着刚刚装裱好的戚继光手迹仔细端详。这是一张长77厘米、宽62厘米的公文纸,右侧为蝇头小楷写的申文,左侧为戚继光的批语,一共六十二个字。在批语的上方,还盖有“备倭都指挥戚批”的黑色大印。
之前邓飞曾问过赵新,嘉靖时代的公文,怎么跑到辽东来了?
对此赵新的解释是,当年孔有德唯恐投降后金的筹码不够,于是除了那些经西班牙人训练的炮兵,还从登州裹挟走了大量的公文档案。他以为这些都是好东西,谁知后金方面对这些陈年公文毫无兴趣,反倒是因为缺纸,竟拿去当了屏风的底衬。更多的公文则是用剪子裁了,用作信牌袋布层之间的垫纸;就是之前赵新让柴如桂一起带走的,大量类似烟荷包的东西。
邓飞欣赏了半晌,又查看了其他的公文,最后才小心翼翼的将裱好的真迹卷起,放进了一个牛皮文件筒里。他决定等回去就给它镶个玻璃框,就挂自己书房。
赵新已经答应把戚继光的真迹送给他了。这玩意带不回去,另一时空也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跟博物馆里放着呢。
要是个瓷器玉器,赵新卖的时候还能忽悠人家说原本是一对儿。可名人手迹这种东西从来都是独一份,一旦出现两张一模一样的,更大的麻烦就会随之而来。比如三希堂的那本《伯远帖》,总不能说王珣当年怀的同样的心情,写了两份一模一样的信,甚至董其昌和乾隆还在两份真迹上都盖了一模一样的章?这尼玛太扯了!
邓飞心满意足的回到了作战室,一进门就看见赵新坐在桌边,拿着两张电报翻看。他这会心情不错,笑呵呵随口的问道:“谁来的电报?”
“何喜文。”
“他那边进展怎么样?”
赵新将电报递了过去,说道:“刚拿下玉林,等打下北流还要造船。广西的陆路交通真是让人头疼,几千里的水路,中间一个点不稳,补给线就会断。太麻烦了!”
广西境内多山,道路狭窄,崎岖难行。明清朝廷在广西的驿站体系连马都没有,有了也没用,全靠人的双脚来传递公文,俗称“千里马”。所以何喜文他们想通过驿道进军南宁根本没戏,只能绕远走水路。
在他上报给北海军参谋部的作战计划里,部队登陆后先走廉江和流江,然后从梧州府的藤县进浔江,再从浔州府的桂平转郁江,直达南宁府。数千里的水道虽然有点绕,那也比钻十万大山要强多了。
“听你这口气,又要去当后勤队长?”
“等打下兴京我再走,就这几天的事。”赵新让参谋取来一张放大的两广地图,用红铅趣÷阁在几个位置画上圈,解释道:“要想保证补给线,北流、容县、藤县、桂平、贵县、横州、永淳,这七个点必须牢牢控制住。何喜文那里才六千兵,撒下去就成了胡椒面。虽说罗芳柏和和顺那边也出了人,可这些人对付婆罗洲的土著还行,遇上清军怕是不灵。”
邓飞对着地图看了半晌,沉声道:“打广西还是太仓促了,无论是交通还是民情都不熟。这是锅夹生饭啊!”
赵新耸耸肩道:“谁让和珅搞了那一出。咱们可不是老美,做事得讲信用。五千万啊,能解决多少事!否则我连水库都不敢修。”
邓飞闻言一笑,道:“对了,和中堂还在安平港猫着呢?”
“没。”赵新点上根烟,悠哉悠哉的抽了两口,说道:“他不是派了马八十三去通知和琳了么。如今满清将云贵通往外面的驿道水道都控制了,就算有消息一时半会也出不来。所以他头些天去找了徐大用,非要去广西,我就让雷神号带上他南下了。算日子,再有两天也就到廉州了。”
“不会出什么篓子吧?”
“放心,有徐大用盯着他呢。”
1794年9月7日,蓝白两色的雷神号划破重重海浪,抵达了廉州府城南部的白龙港。雷神号这一次是来送军需补给的,虽然何喜文所部在几场战斗中都是势如破竹,可炮弹的库存却是哗哗的往下掉。
没辙,北海军的75毫米炮射速太快,几秒就是一发。之前在打廉州的登陆战中,郑文显的舰队动用上百门舰炮,对清军设在大观港、冠头岭和八字山的炮台进行了饱和式炮击,将三座炮台全部夷为平地。当时的炮击场面声势之大,如毁天灭地一般,直接摧毁了廉州城的抵抗之心。
徐大用从自己的客舱出来,来到和珅所在的那间客舱门口,敲了敲门。片刻之后,门开了,露出来的是刘全那张老脸。“徐先生来了?我家主子正等着您呢。”
因为读书少的缘故,徐大用很喜欢刘全称呼自己为“先生”,这比什么“局长”听上去可顺耳多了。
走进屋内,穿着一身月白布袍的和珅正坐在桌边泡茶。茶是上好的武夷岩茶,茶具则是一把看上去古朴质拙的紫砂壶。和珅笑着招呼他坐下,又让刘全给他倒了一杯。等徐大用将散发着幽幽香气的茶水一口喝下,赞了声好,他这才问道:“徐老弟,咱们什么时候下船?”
“再有半个时辰。”
“既是如此,那就再喝杯茶。”和珅虽然面带微笑,看上去也是满面春风,可脸颊明显比过往消瘦了不少,原本乌黑油亮的辫子上也多出了不少白发。
8月初的时候,正在吃饭的和珅一家从午间广播中得知了乾隆的死讯以及嘉庆继位的消息。且不说丰绅殷德的老婆和孝当场就晕死过去,和珅也是嚎啕大哭,如丧考妣,连着几天都是茶饭不思。虽说他是导致乾隆死亡的直接凶手,可两人近二十年的君臣之谊却不止是简单的利用和被利用。
作为一个庞大国家的统治者,政治上乾隆在继刘统勋和傅恒之后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精神世界也需要有一个能与自己唱和的知音。
而对和珅来说,没有乾隆的赏识和提拔,他无法达到天子之下第一人的位置。乾隆对他的宠信古今少有,他也曾希望鞠躬尽瘁,像刘统勋那样做个名臣。问题是大清的官场太烂了,清官不是那么好当的,和珅在欲望的深渊中越滑越深,从简单的为了让家人吃点好的穿点好的,到最后欲壑难填。
悲伤之余,和珅在住处设下香案叩拜,又亲自写了一片祭文,将其焚烧。或许只有如此,才能弥补他心中对乾隆的那份愧疚。人啊,就是这么矫情!
自那天之后,乾隆的女儿和孝公主除了每天早上的例行请安,就再没和公公说过一句话。和珅自知对不住这个儿媳,所以也由她去了。
由于北海军设在白龙港的临时码头无法停靠雷神号这样的大船,和珅跟着徐大用便只能乘坐运货的摆渡船上岸。当登岸后的和珅和几个手下看到几近废墟的白龙城寨,心中暗自震惊北海军当时的炮火之猛烈。
之后一行人又换成运货的小船,沿着海岸从廉江入海口进入内河。等抵达西门江码头已经是黄昏时分。船还没靠岸,和珅看到江岸上人流如织的喧嚣场面,不禁讶然如此繁华。
他不知道的是,满清虽然实行一口通商的海禁,可因为廉州和钦州离安南太近了,民间的交往互市很难禁绝,私贩交易一直都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进行。海贸的发展,也带动了本地的商贸,那些来自安南的商品也顺着南流江进入到两广内陆。
廉州府地处沿海,对北海镇的各种消息早有耳闻。北海军当年收拾莫观扶和陈天保,又打了西山朝,早就随着商人之口传的沸沸扬扬。在经历了最初几天的萧瑟后,随着各处安民告示一出,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繁荣。
何喜文派来迎接的人已经提前雇了几乘丝竹小轿,随后便把和珅和他的手下带去了城东的寅宾馆安顿,而徐大用则孤身一人来到了城西的总兵官署。跟赵新他们那些穿越众不愿意住在城内不同,何喜文在拿下廉州后,将自己的指挥部设在了府衙南面的总兵府。
“徐老弟,久仰大名!”
“何司令,兄弟我在北海镇就时常听闻你的大名,实在仰慕的紧,想不到今日才有幸得见!”
徐大用那个情报局的身份即便在北海镇也是秘密,除了29人委员会,知道的人并不多。他这些年的公开身份一直是贸易部的副主管,受沈敬丹直接领导。这次陪和珅南下,主要任务是等着接收东川的铜矿,并对广西的物产进行考察。
“来,我先给徐老弟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参谋长黄忠仝,这位是管着仆从军梁文英,这位是会安营的团长魏超”
话说所谓的“会安营”只是早期的编制,如今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团,只不过大家叫习惯了没改过来。这个团有近四成的兵员都来自会安的明香人群体,另外六成来自巴城的保安队。团长魏超今年才还不到三十岁,小时候读过几年书,之后又习武,参加北海军后训练很刻苦,历次作战也很勇敢,很快就在一众明香人中脱颖而出。在巴城参加了几次由赵新主持的军官培训班后,被提拔成了团长。
如今的北海军分成了南北两个派系,目前北方派势力最大。赵新他们倒不是不想调北方军官去南方任职,实在是大部分北方人很难适应南方的气候和水土。别看疟疾已经不是问题,可饮食上的天差地别就让不少北方人退避三舍。
唯一例外的就是特战营那些人,他们被王远方这个后世的东北人带着做了大量的针对性训练,而且饮食也是单独开伙。
一番客套寒暄后,徐大用便跟着何喜文来到后院,那里已经摆下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要给他接风洗尘。何喜文之所以要亲自出面招待,是因为他知道贸易部的负责人沈敬丹是赵王的老丈人。徐大用能当未来“国丈”的副手,肯定很能干,在北海镇前途无量,一定要搞好关系。
五个人叙了年岁,按座次入席饮酒。大家谈谈笑笑,几轮酒喝过,气氛很是融洽。何喜文看到火候差不多了,便给黄忠仝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趁谈话空档突然拍了两下巴掌。
此时就听隔壁屋内似是有人敲了一下檀板,而后清幽的古筝声缓缓响起。徐大用正不明所以,就听一个清亮婉转的女声开始吟唱起来:“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一曲唱罢,余音绕梁不绝,黄忠仝这时笑着道:“屏儿姑娘,出来给徐先生敬酒。”
话音刚落,从隔壁屋便走出一个人来,让众人眼前蓦地一亮。但见她描着两条细长的柳眉,白嫩如玉的脸颊上轻施粉黛;头上插着一支碧玉簪子,戴着两颗绿豆大的珍珠耳环;身着大红绣花缎面紧身袄,下配葱绿撒花绉裙,光彩照人。
被称作“屏儿”的女子袅袅婷婷的走过来,先是行了个福礼,起身后斟满一杯酒,用一双玉手端到徐大用面前,对着他嫣然一笑,也不说话,只是拿两只眼睛水波粼粼地望着他,似乎含着千种柔情、万般蜜意。
饶是徐大用这些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时间竟也有些发痴。他跟老婆分别日久,一直在安平港看着和珅,虽然偶尔也会去风月场所,可济州岛上的李朝官妓如何能跟眼前的南方佳丽相比?
灯光下,屏儿看到徐大用接过酒也不喝,而是直愣愣的盯着自己,一抹红晕浮上了脸颊,微微侧头,露出了几分羞涩。徐大用见状,更觉这女子如一朵娇滴滴的盛开芍药,骨头都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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