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尔根城南部十里外,绥芬河北岸。

福康安带着中军卫队正在渡过浮桥,耳中隐隐约约听到了从西北方传来的枪炮声。他转头对身后的参随问道:“都尔嘉那边已经打起来了!鄂军门那里怎么样了?”

“大帅,鄂军门那边刚才派人来报,他们那边儿已经全部过了浮桥!”

“好!让前锋营护着把大炮先推上去,火器营迅速跟上!全军五里地外列阵!都尔嘉那里顶不了多久!”

此时天空中虽然下着小雪,但风却不大。清军搭建浮桥的木料都是用军中携带的风干木材,桥两侧又绑了许多的羊皮气囊,还算稳固。而赵新那边为了放福康安过河决战,也没有安排对浮桥进行炮击。

行进队列中,渐渐有军歌声响起。士兵们唱的是乾隆四十一年平定大小金川时的《乾隆御制三十首凯歌》。随军参赞的马屁拍到这份上,可谓正中软肋。福康安听到时,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廿四中秋夜丑时,木兰营里递红旗。本来不寐问军报,孰谓今宵宛见之。其一七千里外路迢遥,向十馀朝兹八朝。可识众心同一志,嘉哉行赏自宜昭......”

不远处,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福康安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没带头盔,满身是血的骑兵从队列缝隙中穿过;还不等战马停稳,那军士就从马上滚下,踉跄着跑到福康安身前,扑倒在地。

“禀报大帅,都军门败了!西线我军死伤惨重。”

福康安心里“咯噔”一下,眼前顿时一黑,身子就要往后倒,身后的两个亲卫立刻就扶住了他。福康安毕竟是久经战阵的人,他很快就缓过神来,连忙对那军士问道:“都尔嘉人呢?”

“都军门率队撤回了大营,已无力再战。”

“损失有多少?”

“火枪营和炮营十不存一,骑兵损失大半。”

福康安听了,喉头发甜,一股血腥气涌了上来。他掏出手绢捂着嘴,咬牙强忍着说道:“都尔嘉混蛋!那可是七千多人啊!”

那军士呜呜哭道:“大帅,贼人火器实在厉害!我军临敌百步,贼人阵中便万炮齐发,许多兄弟都被打碎了,连尸首都找不全......”

福康安茫然的抬头望向远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等他目光收回时,却注意到行进士兵里有很多人都转头冲自己这里看着,脚步放缓,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情。

“军心不能乱!”福康安的脸从狰狞慢慢变的平静下来,他看着脚下哭泣的军士,杀心骤起。于是喝道:“住口!尔敢谎报军情!”说完便对身边的亲兵使了个眼色。

那亲兵是跟了他二十多年的家生子奴才,一看主子的眼色就明白了了。于是挥手一招,两个身材魁梧的中军卫兵走了过来,架起那军士就往后面走。

那军士一下被弄懵了,只是不停求饶道:“大帅!大帅!”

“你们他娘的干什么吃的?!”那个亲兵低声骂着,同时从腰上扯下一块棉布,团了两下就塞进了那个军士的嘴里。

“唔......唔......”

“嚓!”刀光闪过,那军士的脑袋在地上滚了两圈,一腔热血飙射在落满皑皑白雪的土坡上。

福康安头也不回,伸出双手在脸上用力搓了几下。觉得情绪稍微稳定下来,这才对身后的一员年轻的将官问道:“乌什哈达那边有消息吗?”

“回大帅的,还没消息。”

福康安转身对那将官道:“广庭公把你安排到我身边,是想让你跟着多学些战阵之法。我现在有个差事交给你,别人我不放心。”

这名将官叫那彦桂,是阿桂的长孙,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他平胸行了个军礼,沉声道:“请大帅吩咐。”

福康安一伸手,从身边捧着令箭盒子的戈什哈那里取了一枚令箭,对那彦桂低声嘱咐道:“你拿上令箭,从中军挑二十个侍卫,去都尔嘉的大营,把军心给我稳住!”

“卑职遵命!”

“看看都尔嘉什么状况,马上派人回报我。记住了,西线无论如何不能乱!去吧!”

片刻之后,看到那彦桂带人呼啸而去,福康安心中这才稍稍踏实一些。亲兵扶着他走进轿子,放下轿帘,这才对外面的轿夫说道:“走。”

轿内的福康安靠在椅背上,手中攥着的那块白色丝帕上渗出一汪黑红色......

与此同时,富尔丹城以东六里,一座小山丘北面的密林中。乌什哈达挥着马鞭走来走去,时不时抬头望向山丘的顶部,一脸焦灼。

东路军五千人在这里埋伏三天了,一辆运送粮草的马车也没遇到。乌什哈达又派出前锋营斥候,在各条山间小路查找,居然连个鬼影儿都没见着!

富尔丹城那边的情况他也派斥候侦查了。据斥候回报,富尔丹城里似乎住了两三千人,城墙上日夜有人巡视;而且原本的旧城经过了加固,四座城门都修葺一新。

“难道这帮贼子在富尔丹城内囤积了大量粮草?否则他们如何支撑数千人的防御。”

“大人,大帅派人来了!”

乌什哈达正在犯嘀咕,福康安派的传令兵到了。

“乌大人!大,大帅命东路军不必理会贼人粮道,火,火速攻打富尔丹城,配合南线出击!这是令牌和大帅的亲趣÷阁信。”这传令兵天不亮就出发了,骑着马溜溜跑了两个时辰,此刻已经累得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乌什哈达取过令牌核了,确认无误;又取出福康安的亲趣÷阁信看了一遍,随即大笑道:“西南两线已经全面发动了!大丈夫立功厮杀为朝廷卖命,正是时候!兄弟们!一会儿他娘的好好打,老子向大帅给你们请功!”

“扎!”

说完他又对那个传令兵道:“你马上回去禀报大帅,我们即刻出兵!”

“扎!”

中午时分,雪变小了。在朱尔根西线阵地的战壕外,周和尚跟着本连的几十个士兵,举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正在清军的尸体堆里查看。当他走到一个穿着一身兽皮的弓箭手尸体前时,先是用手里的刺刀碰了一下;看到没反应,正想用刺刀再捅捅,就见身下那人微微动了一下。

“这儿有个活的!”周和尚话音刚落,两个抬着担架的北海镇民夫就跑了过来。他们发现那个弓箭手还活着,于是就放在担架上朝着战壕后的方向小跑了过去。那里有几辆平板的四轮大马车,所有活着的清军伤兵都会被放到马车上,再运到富尔丹城的医疗所里去。

重机枪和高射炮阵地上,射手和副射手们正忙着擦洗枪机,更换炮管,装填弹药。刘胜坐在自己掌控的那架M2HB旁边,叼着烟发呆。

赵新提着步枪,带着贵生从指挥部那里走了过来,对刘胜道:“西线这边交给你了,我去南面战壕看看,顺便去富尔丹城看看情况。”

刘胜头也不抬的说道:“不是有电话么。”

“我心里不踏实,总得看一眼才放心。”赵新说完,蹲在刘胜身边,从对方上衣兜里掏出烟点上,凑近低声道:“怎么了?”

刘胜深深吸了一口烟,长长的吐出一道白气,缓缓道:“如果不是遇到了我们,清军也不弱啊!怎么鸦片战争就打输了呢?我实在搞不明白。”

赵新没有回答他,这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单单一句“清政府的腐败无能”不足以说明背后的原因。他起身拍了拍刘胜的肩膀,转身带着贵生上马而去。

南线的战壕内,丁国峰、胜海舟带领的一营和平太带领的三营已经知道了西线大胜的消息。当看到赵新骑马来到的时候,战壕内的士兵都发出了欢呼。

“万胜!万胜!”胜海舟、平太和其他士兵们都崇拜的望向赵新。正是这个人,带着他们一路艰辛、劈波斩浪的来到蛮荒之地,靠着层出不穷的“神力”救活了数万流民。现在又是这个人带着他们打破天朝大军的围剿,并且逐渐走向胜利。

丁国峰看到赵新带着胜海舟和平太走进掩体,抬头问道:“你怎么过来了?西边伤亡情况怎么样?”

赵新摇头沉声道:“不好。才一轮弓箭和炮击,就死伤了小一百人。我过来就是特意来提醒你的。”接着,他就讲述了西线作战的情况。

丁国峰听完说道:“这些士兵临战经验不足,很多人进部队才不过半年,有这种情况很正常。”

赵新面色凝重道:“我原来还想着等清军进了五十米距离再开火,现在看来是轻敌了。光想着武器领先,却没有考虑到士兵的素质问题。他们这种配备了大量火枪兵、炮兵和弓兵,层层递进的打发,在这个时代的东亚几乎是无敌的。”

丁国峰点点头道:“其实这事我和老班长在私下聊过,老班长就说了一句话,这支部队还没有魂。”

话讲到这里,赵新有些话就不能当着胜海舟和平太说了。他岔开话题,嘱咐了二人几句,又拉着丁国峰去了掩体外面。

看到周围人都离远了,他这才对丁国峰低声道:“其实我对这些岛国士兵很矛盾......”

丁国峰一听马上就反应了过来,他扫视着战壕里的那些士兵,叹了口气道:“我们都一样。不过仔细想想,他们也挺可怜的。等等吧,等国内的流民带来了,跟他们打乱混编,应该能踏实不少。”

赵新走到自己的战马前,转身对丁国峰道:“我去富尔丹城转一圈,一切小心。情况不妙就给刘胜打电话,呼叫火炮支援。”

富尔丹城的医疗站里,几十个女护士和男护工正在紧张的救治伤员。手术室里,刘大主任正拿着手术锯,给一个被清军炮弹打飞了半条胳膊的家伙做切除。

阿妙此时正在给一个伤兵清洗伤口,准备缝合。第一批从西线撤下来的伤兵的惨状着实让她吓了一跳。去年的那场战斗发生后,刘思婷没让阿妙跟着去救治伤员,所以小丫头体会也不深,这次就不同了。

她拿起镊子和缝合针刚要开始缝合,就听见有人在敲玻璃。转头一看,居然是赵新。阿妙面色一喜,连忙放下手中工具,冲着赵新招了招手。赵新比划着手势示意她继续,便转身离开了。

后勤指挥部里,陈青松正签发着一道道手令。西线刚刚打完,他除了紧急调派救护人员,还要往调拨物资。赵新看他忙得不可开交,就没多打搅。只是了解了一下物资使用情况,看了一下账册。

那个曾经跟赵新说“师出有名”的落魄秀才江腾麟也在这里,他目前负责登记各项物资的出入库调拨,并记录在册。

看到赵新过来时,江秀才急忙起身行礼,恭敬的说道:“大人来了。大人百忙之中还不忘视察后方,实在辛苦。在下还请大人务必要保重身体,北海镇上下几万人,还都指望着大人。”

赵新没有回应,心说这马屁拍的够肉麻的!之前还真没看出来这个江秀才居然来这套,这得是多想往上爬啊!

他拿起桌上的账册翻了两眼,发现这个江秀才居然还写的一手好毛趣÷阁字,满篇的蝇头小楷差点亮瞎他的眼睛。赵新心中咋舌,这没十年以上的苦练根本写不出来!他打算夸奖对方两句,可一时又找不出恰当的词句。于是将账册放回桌上,一脸漠然的背着手出去了。

江腾麟有些失落的坐下,他原本还想着赵新看到自己的一手好字能夸奖几句,谁知对方只是看了几眼,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一句话不说就走了。看来自己还得继续努力啊!

赵新在富尔丹城里转了转,看到城里人虽然多,但人来车往,一切都还算井然有序,看来陈青松这几天真是下了不少功夫。

他带着贵生走上城墙,刚走到堡墙东头,就听见远处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赵新接过贵生递来的望远镜朝东边看去,只见一群乌鸦被惊散到空中盘旋,远处的密林间似乎有大队的人马在前行。

“原来最后一支在这儿!”看到清军的最后一部人马终于出现,赵新那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呜~~~!”刺耳的警报声在富尔丹城头上响起,原本大开的西门和北门很快就被关闭。一群群拿着步枪的民工出现在了城头和各处城门后。

“地图!圆规!坐标梯尺!”赵新没有去干扰万造和茂助的指挥,他头也不回的对身后的贵生命令着。

贵生急忙从随着的挎包里掏出了一张折叠的地图,接着又取出圆规和三个大小不一,规格不同的尺子,口中忙问道:“是哪个?”

“长方形那个,记住了!”

“哦!”

赵新接过地图四下打量了一下,发现在一垛矮墙下有块木板。他急忙走过去,摊开地图在木板上。贵生急忙找来石块帮着压住四角。

这份地图是前些日子他和陈青松、张波带着上千人一起测量,陈青松又花了两天时间粗略绘制的。地图上的范围包括了从朱尔根城以西两公里到富尔丹城以东两公里36公里的正方形区域。

地图的比例为1:500,也就是每一个边长为2厘米的坐标格,实地距离为10米。地图上的一个方格是10厘米的边长,实际对应的就是50米距离。一发122毫米的高爆弹,杀伤范围涵盖周围三十米,五发高爆弹均匀散布在一个二百五十平米的区域内,效果可想而知。

赵新举起望远镜又观察了一下,确定了清军过来的方向和大致位置,又预判了一下对方将要通过的位置。

他拿着圆规,在地图上找到位置,然后用铁尖那头扎在预判的位置点上,接着用坐标梯尺测量纵、横坐标。目前清军的人马已经出现在距离富尔丹城1750米的位置,那么纵坐标就是在06这条线上,那么对应到坐标梯尺的纵向尺度上,坐标就是Y06420;横坐标是在41这条线上,那么坐标就是X41850。话说这套测量办法他还是跟王远方学的,只要地图准确,测量起来十分简单。赵新迅速测量出数据后,用步话机连通了炮兵阵地;确认身份后,他立即报出了坐标位置:“41号区域,Y06420,X41850,一发高爆弹准备,听我命令。”

炮兵阵地上,接到赵新命令的炮兵连长不敢耽搁,一通鸡飞狗跳的忙碌后,他报告赵新已经准备完毕。“听我口令!”赵新举着望远镜目不转睛的盯着远处。

“开炮!”

“嗵!”的一声巨响,炮口制退器喷射出火药烟尘,一阵强风伴随着掀起的灰尘,弥漫在火炮四周。

当炮弹呼啸着在空中划过时,正在密林间行进的清军前锋营骑兵惊讶的抬头望向天空。一名骁骑校仰着头,口中喃喃道:“这是什么声音?”

话音刚落,众人只觉眼前火光一闪。“轰!”的一声,近两千颗的预制破片将这队清军撕的粉身碎骨!

赵新看着远处腾起的火光和黑烟,迅速的在步话机中喊道:“右偏20,射程加50!五发急促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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