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儿到东昌府没多久,第一场雪就落下了,今年除夕过得尤其冷清,分明宏煜这边围绕着许多的人,小厮,同僚,年下迎来送往,络绎不绝,但她还是觉得冷清。
阿照和敏姐不在,这是多年来她们三个头一回没有一起过年,意儿心里空落落的,总不习惯。
下午宏煜从外边回来,雪天里打着伞,拐入月洞门,看见她在廊下一张矮板凳上坐着,双手抱膝,整个人罩在白狐皮斗篷里,目光盯着院子里的麻雀,有些呆。
此情此景实在萧索,自从她丢了官职,眼里的光彩便灭了大半,宏煜是喜欢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人,总见不得荒凉,尤其见不得她赵意儿荒凉。
走近了,收起伞,笑问:“大冷的天,怎么不在屋里烤火?”
“出来看看雪。”
“冷不冷?”宏煜弯下腰,捞起她的手,放在掌心轻轻地搓:“进去吧,当心着凉。”
暖阁设炉,炕上搁着方几,意儿方才同绮席她们玩叶子牌,还没收拾,摊在那儿。宏煜脱下斗篷:“输了多少钱?我一路回来,听见丫鬟婆子们高兴坏了。”
意儿懒懒的斜倚着熏笼:“不好玩儿,输倒没输,赢的钱都请她们吃酒了。往年这个时候阿照正忙着买烟火炮仗,我们戴着面具,出门看傩戏驱邪……那次还给你买了一张判官面具,上街把小孩吓哭了。”
宏煜也歪躺下来,笑说:“你喜欢,一会儿吃过饭,我们出去逛逛。”
意儿努努嘴:“天冷,懒得动,况且敏姐和阿照也不在。”
宏煜又问:“怎么不请她们到这边过年?”
“阿照外出多年,肯定得留在她哥哥身边,敏姐也有事情需要处理,她常伴姑妈左右,后来又跟了我,眼下终于有空闲过过自己的人生了。”
宏煜握着一个小铜炉暖手:“前两日阿照不是给你写信发牢骚么。”
意儿摇头长叹:“姑嫂关系难处啊。”
“怎么了?”
“她嫂嫂佟之瑶脾气很大,似乎也不太喜欢阿照,两人吵了几次,林显多半护着媳妇儿,所以阿照又跟她哥吵。”
宏煜笑道:“哟,总算有人能对付林大捕快了,她在你这里简直无法无天,那会儿你被革职,若是下了牢狱,恐怕她连劫狱都干得出来。”
意儿也笑:“不会,有敏姐在,拉得住她。”
宏煜不以为然:“宋先生是军师,一手策划大劫狱还差不多。”
意儿噗嗤一声,趴向他肩头:“别说了,我本就想她们,做梦总梦见。”
宏煜便顺手将她揽住:“你的书院忙了两个月,准备得如何?”
“多谢你找的地方,屋子都是现成的,虽然旧了点儿,修缮一下,收拾干净便能用了。等过了元宵,夫子们陆续抵达,到时再商量定制详细章程。”
宏煜眼帘低垂,细瞧她,问:“高兴吗?”
“高兴啊。”
“真的?”
意儿抿嘴,歪头想了想:“当然没有做官那么刺激,世间百态,衙门尽收眼底,还能验尸……哦对了,往后我教《刑名全录》,必定需要尸体,这事儿就交给你了,能借的借给我用用。”
“……”
宏煜虽支持办学,但私心里只当她将此事做为消磨光阴的法子,义学究竟能否办成尚未可知,他也并没有多大把握。
直至元宵后,意儿聘请的讲学先生到达东昌府,入湖畔琼莹学馆,名声传开,大家无不吃惊。
“你怎么请得到这些人?”梁玦吓了一跳:“前翰林学士,画院待诏,琅琊鲁公,连明德先生都出山了,那老头脾气差得很,致仕后鲜少与人来往,你如何请动的?”
“全仰仗姑妈的人脉。”意儿道:“明德先生乃姑妈恩师,君上将他爱徒革职抄家,他正一肚子火没处发呢。”
宏煜道:“你这琼莹学馆,可比官学还厉害。”
意儿笑道:“我给的薪酬也比官学大方啊。”
梁玦直喊乖乖:“这下可好,求师者还不踏破门槛。”
意儿闻言扬眉:“我这儿只收女学生,尤其穷人家的女孩儿,不是谁都能进的。”
梁玦翘起二郎腿:“我算明白了,有的人无论到哪儿都是轰轰烈烈,吸引目光,明珠蒙尘这种倒霉事永远不会落在他们头上。唉呀,我原以为遇到一个就够出奇的了,如今来了第二个,东昌府从此扬名,不在话下。”
“我走到哪儿,哪儿便是福地,东昌府偷着乐吧。”宏煜一句话堵住梁玦的嘴碎,转而告诉意儿:“我定了几口大瓷缸,过几日送到,置于院内,种上荷花,夏日可以赏莲。”
她道:“你还是先把床换了吧,我睡着实在不舒坦。”
“哪儿不舒坦,我看你睡着香得很。”
梁玦瞥过去,轻哼道:“大白天的,你们二位怎么讲这种床笫之事,有辱斯文。”
宏煜笑说:“你是斯文正脉,我们是衣冠土枭,成了吧?装什么呀,瞧你那傻样。”
正月之后,天气依旧清寒,琼莹学馆在东昌湖畔举行入泮礼,近百名师生,正衣冠,拜先师,冬日之下,学内风气却热火朝天。寒门出身的孩子,将笔墨纸砚与书籍视若珍宝,那种如饥似渴的求知欲实非官学里摇头晃脑的子弟能比。
意儿虽为创建者,但并不敢造次,尤其明德先生讲究论资排辈,她在诸位老夫子面前跟另外几位教孩童识文断字的蒙学先生一样,都是晚辈。
启学开馆前,众人曾有过许多争论,其中矛盾最大的便是琼莹学馆只收寒门女子入学这一项,明德先生认为,集如此人脉,教授国子监都绰绰有余,为了一群穷孩子,未免大材小用。
“富家子弟中也多有佼佼者,何必将他们拒之门外?”
意儿道:“学馆名额有限,高门大户的千金不愁没有好先生、好出路,而清贫之家的女儿唯有义学可以指望了。”
鲁公又道:“自《新婚律》施行,男女之间敌意颇深,在这种时候创办只收女子的义学,是不是过于偏激了?”
意儿笑道:“这就算偏激的话,以往数千年,唯男子可以读书科举,大家怎么习以为常呢?想要改变某些局面,是需要激烈的。诸位先生是长辈,学识渊博,胸中自有丘壑,我想,不会容不下一间女子义学吧?”
明德先生握着手杖,指指她:“你所说的局面,可指男女地位之差异?”
“正是。”
“可据我观察,当下的风气,已经逐渐变成重女轻男了。尤其在京城,若有人说他想生个儿子,必遭唾骂,可若说想生个女儿,便成为美谈,十分讨喜。你怎么看?”
意儿想了想:“晚辈觉得,这种情况恰恰证明女子处于弱势。他们不敢提想生男孩,因为重男轻女是事实,许多人深受其害,如今觉悟,终于起来反抗,所以他们心虚害怕。而重女轻男不会冒犯到任何人,因为大家都知道,那只是说说而已,自古以来,没有人吃过重女轻男的苦头。”
明德先生拧眉沉思,又瞧着她:“赵莹当年曾说过,女子在父权之下,是承受着双重的压制,比男子更加艰难。你果然是她的侄女,一脉相承。”话至于此,忽然发怒:“你姑妈不到四十便客死异乡,朝廷里那群落井下石的狗贼、恶贼,害我门生,可恨至极!”
如此这般,讨论了半个月,终于达成一致。
冬去春来,梨花开,梨花落,意儿在馆内讲学的日子如翻书似的过去,虽比不得在官场,但也不至于蹉跎。只是常常做梦,还梦见自己端坐于衙门大堂审案,或在签押房办公,醒来颇为失落。
“我的虚荣心是生前平冤断狱,死后被载入正史列传,令名宦录中有我一席之地。”
如今想来,这理想再无机会实现了。
——
端午之后,立夏将近,院子里的荷花开了,香气清冽。近日朝中为赵莹平反的声音渐渐涌起,也不知皇帝是何用意,斯人已逝,时间长了,大约又记起她生前的好来,于是同内阁商议,下诏为赵莹平反,追赠太子少保,谥号端肃。
半个月后,某日意儿从学馆回来,发现宏煜早早散衙,正在书房等她。
“有事?”
“嗯。”他点头,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她,微微带笑,没看错的话,甚至还有些复杂的意味。
“怎么了?”
“这是吏部起复旧员的邸报,你……”宏煜递来一个信封:“你看看?”
起复旧员。
听见这四个字,心跳也没了。她屏住呼吸,静默半晌,接过,打开看完,面无波澜,随手放回案上。
“怎么不高兴?”宏煜问。
“有什么可高兴的?”意儿没来由的突然发怒:“说革职便革职,说起复便起复,他们当我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家奴吗?呸!谁稀罕?”
宏煜想了想:“监察御史,品秩不高但权限广,赵莹大人从前也曾巡按地方,君上给你这个官职,颇寄期许。”
意儿眯起双眼:“他高兴便期许,不高兴便革职抄家,反复无常,我才不上这个当!”
说完气鼓鼓的走了。
又过几日,卧房内的九弦衣架上多了一件文官品服,搭在那儿,十分显眼。
宏煜道:“照着你的身量赶出来的,万一用得上呢?”
意儿冷哼:“多管闲事。”
梁玦私下偷偷问:“怎么搞的,她若赴任去了,你们两个又得分开。”
宏煜道:“我就喜欢看她穿上官服得瑟的样子。”
梁玦很是不解:“怎会有你这样的人?竟愿意亲手把自己喜欢的女子推出去?”
宏煜默了会儿:“我想跟她长相厮守,但更希望她可以实现所有理想。”
梁玦重重地叹气:“内宅关不住赵二小姐,一间义学也留不住她,她爱做官,这个我看得出来。”
意儿爱乌纱帽,爱宦海逐名,爱平冤断狱,她自幼读圣贤书便知所为何事,因此也立下志向,不求配享太庙,只要周史列传留下她的事迹,此生足矣。
姑妈去世后,她一度对朝廷灰心,甚至厌弃,可是当宏煜拿出那份邸报时,心里的火焰重新燃烧起来,她不知该不该将其熄灭。
——
田桑从河南永城前来投奔意儿,一路风尘仆仆,马不停歇。
“听闻大人复职,即将前往河南上任。”
“我尚未考虑清楚,未必会去。”
田桑道:“大人若巡按河南,请一定要去我的老家归德府看看。”
意儿见她如此郑重,便问:“有什么事吗?”
田桑紧紧拧眉:“我在永城县的义学教书,两个月前,有女学生偷偷告诉我,一个姓李的老爷通过威逼利诱,强/□□女,多达数十人。那些女孩分布在各个义塾,我私下调查,发现那位老爷竟是知县李心工!”
“知县?”
“没错,我向知府衙门告状,但他们官官相护,将我羁押了半个月。几日前释放,我便赶紧离开当地。”田桑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叠信纸:“这些都是受害者亲笔所写,还好当初留了一手,没有呈上去。”
意儿一张一张细看,冷冷说道:“找死。”
“还请大人尽早上任,料理这泯灭人性的禽兽!”
意儿见田桑神情激动,眼睛都红了,忙安抚她:“你别着急,归德府离东昌不远,两日便到。你肯把这些东西交给我,我会负责到底的。”
田桑忽然摇头:“这世上的官,我只信你一个,天下多数衙门都烂透了。”
意儿见她言语绝望,难免心惊:“莫要如此废然沮丧,人有好坏,官也一样,可别失去信心。”
“你虽这么说,可我遇到的全是败类。”
意儿笑起来:“瓜洲城的巡检使,当初随我四叔一同到旺良村救我们,也算尽责;东昌府这位宏大人,名声虽不好听,但为政却极有能耐,不是个败类;还有内阁两位新秀,与我同科的进士,一手促成《新婚律》,他们自然也不是败类。你看,好官还是有的嘛。”
田桑想了想:“嗯,你四叔赵大人也很好,旺良村一案,多亏他帮忙。”
意儿咧咧嘴,含糊应下。
四叔嘛,时好时坏,时清时浊,令人费解。
当日,她把田桑安顿在琼莹学舍,留其任教,之后回到衙门内宅,将几页证词谨慎收好。
午后,烈日高悬,意儿立在九弦衣架前,定定地站了良久。
心如潮涌,血液沸腾。
她宽衣解带,换上品服。
乌纱帽戴着也正好合适。
宏煜从外头进来,双眼一亮,笑看着她:“哟,赵大人好威风。”
意儿抿嘴莞尔:“多谢你费心,我穿着很舒服。”
他走近,揽着她往外走:“你看看谁来了。”
意儿打起帘子,只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
“敏姐!阿照!”她惊喜万分,高兴得叫起来。
宋敏和阿照亦是笑盈盈的,先规规矩矩朝她拱手行礼。
“恭喜大人重返仕途,我们两个也终于有事干了。”
“讨厌死了!”意儿跑过去抱住她们:“也不提前告诉我!”
“宏大人写信,说你复职,我们可不赶紧来报到么。”
梁玦见她们难舍难分,忍不住插一手:“诶,诶,赵大人,你莫要把宋先生的衣裳扯坏了,她们刚到,先歇歇,吃点儿东西……”
晚饭自然热闹,阿照喝多了,一个劲的数落她兄嫂,宋敏聊她这大半年的游历,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故人,梁玦听得津津有味。
此情此景,宏煜发现意儿竟然滴酒未沾,留了几分心思,觉得奇怪。
“对了,姐,”阿照问:“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后天吧。”
阿照打了个酒嗝:“为何等到后天?明天不行吗?”
意儿面露难色,迟疑道:“明天……还有点事。”
夜深了,宏煜搂着她回房。
“你有没有看见梁玦,眼珠子都快长在宋先生身上了。”
意儿却问:“你喝醉了吗?”
“没有。”
“那就坐下吧,我有话说。”
宏煜瞅瞅她,顺势歪在软塌里。
意儿也落座,低头犹豫片刻,接着迎向他的目光,平平静静地开口告诉他:“我,那个,最近食欲不佳,月信也推迟许久,下午让敏姐把了把脉……”
闻言,宏煜有些愣怔,视线打量着她:“你有孕了?”
意儿点头:“嗯。”
“多大了?”
“一个多月。”
他笑起来:“谁的啊?”
意儿瞬间脸颊涨红,抄起手边的软枕就要砸过去。
“诶,别呀。”他忙将她按住,控制双手,再把人搂入怀中:“不是怀着孩子吗,当心伤着。”
“你去死!”
“我死了它就变成遗腹子了。”
“呸,遗腹子也好过有个混账爹。”
宏煜不知该气该笑,此刻颇为无奈:“偏偏这个这时候有了,你真是,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意儿瞥过去:“有什么不放心的,不就怀孕吗。”
宏煜道:“监察御史,管的事情太多了,每天多少案子……”
意儿轻哼:“那刑部郎中,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还去牢房审犯人呢,一直审到临盆前一日,人家不好好的吗。”
宏煜气得说不出话。
意儿扯扯他的衣裳:“这个孩子,你要不要啊?”
“当然要。”他说:“明日先把龙凤官帖领了,仓促之下,三书六礼怎么准备得及?”
“日后再补就是。”
“岂有此理。”他越想越不对劲:“我宏煜大婚怎能如此随意?爹娘知道了必定动怒。娶你过门,自然要风风光光,闹个三天三夜才行。”
意儿笑道:“六礼仪程,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交给家里去办,亲迎嘛,只能看朝廷什么时候准假,咱们回瓜洲城,或者就近在这边办。”
宏煜思忖着,忽然又高兴起来,顺手拿玉佩坠的穗子撩她下巴:“你等着瞧吧,我的聘礼会摆上数里,浩浩荡荡的,绕过全城,送到你们赵家去。”
意儿扬眉:“我的嫁妆也不会比你的少,你也等着瞧吧。”
宏煜摸着她的手,言语温柔:“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不知怎的,心中动情,意儿眼圈儿泛红:“真讨厌。”
“哭什么呀。”他又道:“对了,都说怀孕之初不宜剧烈房事,前日,嗯,它没事吧?”
意儿破涕为笑:“闭嘴,我好着呢。”
宏煜道:“也对,你我的孩子,总不是孬种,你怀着它,坐堂,审案,验尸,往后多的是颠簸,它该受得住。”
意儿道:“孩子生下来,可就丢给你了,我是没空带的,若他日调回京城,一家三口团聚便好,若不能,等孩子大些,在你那儿住半年,我这边住半年,也叫他多见见世面。”
宏煜听见窗外嬉嬉闹闹,阿照和童旺吃多了酒又在拌嘴,宋敏和梁玦也不知谈论着什么。这种热闹的日子,他总盼着能长久些,可后日他的新婚妻子又要走了。
“还有件事,”意儿也望着窗户:“敏姐与梁玦无缘,她对他,早已心如止水,你好歹劝劝梁玦,莫再枉费心思,蹉跎年华了。”
宏煜叹道:“无情不似多情苦啊,好在我们终究有个结果,只是……”
意儿接过他的话:“来日方长,又岂在朝朝暮暮。”
宏煜看着她,按下心中愁绪,慢慢说道:“是,来日方长。”
此时月上中天,荷香隐约,屋内烛火渐渐幽暗,所谓两情缱绻,临别在即,更多几分清愁。意儿心想,她是朝廷的官员,腹中孩子的母亲,明日之后,又添了一重身份,宏煜的妻子。世上总有这么多难以两全之事,但愿他日的月亮如今夜般皎洁,即便相隔千里,共浴月光,心在一起,也就是永不分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