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辱,耻辱啊!”
“想当年,宣皇帝父子灭蜀夺魏,神威盖世。武皇帝践祚,横扫孙吴一统天下,这又是何等威风?哪怕是当年八王之乱,九州震荡,亦有元皇帝挺身而出,拒五胡于长江,保社稷于江左”
“大晋朝传到朕的手中,凡一百二十年,整整一百二十年呐!你们这些个高门大姓,世家士族,哪一家,哪一姓不是世食晋禄?又有哪一家哪一姓不是久沐皇恩啊?”
建康皇宫,宽阔肃然的朝堂之上,司马曜站在高高的龙椅前边,一手死死捏着一封书信,另一手指着下方的文武大臣,高声训斥,宛若癫狂。
“天下皆道我大晋是‘上品无寒门’,你们真当你们私底下干的那些勾当朕不知道吗!你们要权,要钱,朕统统满足你们。朕只希望喂饱了尔等,尔等便可尽心国事,保我大晋江山无虞。可是,这么多年,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一边说着,司马曜竟将手中那封已经捏成一团的书信使劲抛下,咆哮道:“三十年前,苻氏趁着石赵之乱,窃据关中。所谓秦朝,当时也不过是一股大些的流寇罢了。可是,就因尔等无能,不过三十年时间,竟让那秦朝一步步做大,如今甚至欺到了朕的头上。”
下方的群臣皆是鸦雀无声,一个个低下头。他们倒也能猜出皇帝愤怒的原因,十有八九是暴秦议和时提出了什么皇帝难以接受的条件吧。不过这些大臣们心中其实并不怎么慌,他们都知道皇帝就算迁怒,也只能是骂一骂大家伙罢了,总不能真对世家士族动手。东晋的大臣基本上全都是世家士族出身,对皇帝少有敬畏。
“尔等无能,敌不过秦朝,害我大晋委曲求全,去与秦人议和。你们可知道秦朝提出了什么条件么?秦朝要朕降号,要朕降号啊!他们要逼迫朕这堂堂大晋皇帝,去向那伪帝苻坚低头啊!”
司马曜一边说着,竟低声哭了起来。对他而言,司马氏祖宗辛辛苦苦取得的皇帝之号,若是在他手里终结,那便是奇耻大辱。
此时,刚刚被司马曜扔出的纸团也顺着台阶滚到了大殿下面,最终停到了站在第一排的一个老头儿脚下。
这个老头,是晋朝丞相谢安。
谢安眼皮抽了抽,弯腰捡起了纸团,缓缓打开。
“琅琊王来信,秦朝提出条件,要求皇帝陛下降号天王。”
谢安话音落下,便有大臣焦急的问道:“只是要陛下降号么?丞相,暴秦还提出了哪些条件?有没有要求我大晋称臣?”
称臣与否,这才是晋朝大臣们最关心的问题。只要晋朝能保持独立,那么无论是割地赔款还是降号,这些大臣们其实都是无所谓的。只要晋朝能独立,他们就还能关起门来作威作福,他们的家族就还能千秋万代;但若是晋朝向秦朝称臣了,那江左就成了秦朝的土地,到时候秦朝肯定会废除世家士族的特权,并派遣官吏过来治理地方的。想名义称臣实际独立?不存在的,一顶“臣道未纯”的帽子扣下来,前凉就是东晋的榜样。
谢安摇摇头,道:“秦朝要求疆界维持现状,交出朱绰,以及陛下降号,其他条件便没有了。不曾要求我大晋称臣。”
“噗通!”
大殿角落传来一声响,随后便传出一股尿骚之味以及屎的恶臭味。只见一个大臣瘫坐在地,浑身颤抖冒汗,脸色雪白,竟已是屎尿齐流。
不用问,他自然就是朱绰。
不过此时没人注意到他,朝臣们一个个竟都是喜上眉梢,三五成群地在窃窃私语。很显然,大家都对谈判的结果非常满意。
“琅琊王真是个天才啊!”
“妙啊,琅琊王不愧是国之栋梁。这和,议得好啊!”
“咱们大晋朝不但不用称臣,便连割地赔款都免了,这可真真是极好的!”
“哈哈哈,待琅琊王归来,本官定要请琅琊王吸五石散,琅琊王可真是大功臣啊!”
“噫,牟大人,吸五石散这种好事,记得算我一个!”
不但朱绰的死活被这些朝臣无视了,就连司马曜的尊严问题,此刻也被大臣们选择性的无视了。如今的大晋朝廷早就腐朽了,朝野上下或还有几个仁人志士,但绝大多数官员却都是尸位素餐之辈。这些人普遍是内斗内行,外斗外行,只讲究家族利益,不会思考国家尊严的。
看着如小丑般的群臣,司马曜的脸色越来越沉。
“砰!”
司马曜一拳狠狠砸在御案上,也不顾拳头上鲜血横流,便大声骂道:“你们,你们眼中还有朕这个君父吗?金瓜武士,上殿!”
“诺!”
只听得如雷般的应诺声,两排金瓜武士冲入朝堂,这些武士同样是身穿鎏金铠甲,装束很是类似前秦的带械班直。
领头的金瓜武士朝司马曜一拱手,瓮声瓮气的说道:“陛下,有何吩咐?”
“将这几个混账拖下去,废黜士籍,重打五十大板,然后下诏狱。”司马曜冷笑着,便指出了几个笑得最开心的大臣。
随着那几个大臣哭爹喊娘的被金瓜武士拖下殿去,朝臣们才终于从喜悦中回过神来。
这皇帝降号,对大家伙没啥影响,但对陛下可是奇耻大辱啊!刚刚大家一时兴奋,竟是忘了这一点,这时候怎么能笑出声呢?
看着两侧虎视眈眈的金瓜武士,朝臣们猛然醒悟过来,顿时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也不敢再互相说话了。陛下虽不可能收拾世家,但真要动了怒,挑几个不顺眼的大臣收拾也不无可能。谁都不想学刚刚被拖下去那几个倒霉蛋。
再看看谢安,只见谢安一动不动,微眯着眼,似乎在假寐。先前朝臣们的欢呼,谢安也并未参加。群臣心中都是钦佩,要不怎么姓谢的能当丞相咱们不能当呢,人家会揣摩圣心啊,知道啥时候能笑啥时候不能笑!
抓几个人泄了愤,朝会还是要继续的。过了许久,司马曜才开口道:“暴秦提出的议和条件,诸位爱卿都知道了。大家伙便来说说,眼下该如何是好。”
“陛下,依微臣看,答应暴秦提出的条件,我朝并不吃亏。”一个大臣出班说道,此人白发皑皑,正是王鬻之,下令琅琊王氏势力撤出淝水战场的正是此人。王鬻之抬头偷偷看着司马曜的脸色,见司马曜似乎又有发飙的倾向,连忙补充道:“陛下明鉴,自古以来,天王便是皇帝,皇帝便是天王,二者无任何区别。称天王,并不会改变陛下的尊崇。”
王鬻之这话说的倒是事实,自古以来天王的确等同于皇帝。当然,关于“天王”一词从后赵时期开始变质之事,王鬻之便选择性的忘记了。
“王大人所言极是,臣附议。”
“臣也附议,天王等同于皇帝,暴秦这条件等于是没提。”
“附议!陛下不过是换个等同皇帝的称号,其实算不得降号的。”
群臣也都纷纷出班,附和王鬻之的话。现在这些大臣们就怕司马曜好面子,为了这称呼之事不肯议和。这么好的议和条件,怎么能错过呢?牺牲陛下您一个,幸福大晋千万家,多么好的事儿啊!
朝臣们继续劝谏道:“陛下您看,伪帝苻坚当年不也叫过天王吗,您就算改叫天王,也不比他低一等。”
司马曜大怒道:“伪帝当年说是要改叫天王,转头便封了皇后与皇太子,恢复了皇帝之号。可如今暴秦却明确要求了,朕的皇后要改叫王后,朕的皇太子也要改叫什么狗屁幼天王,这教朕如何能忍?”
这其实是一个误会,在裴盛秦的记忆里,中国古代天王的继承人本来就叫幼天王,因此议和时便顺口提出了这个称谓。只是裴盛秦并不清楚,“幼天王”是后来清朝时候太平天王洪秀全发明的叫法,在晋朝时其实是没有这个词的。在司马曜看来,暴秦造出“幼天王”这个不伦不类的词汇,显然也是在侮辱他。
“陛下啊,臣觉得幼天王这名头也挺好听的,比皇太子好听多了。”
“对啊对啊,臣也这么觉得,太子殿下一定会喜欢这个称呼的。”
大臣们仍在继续劝说司马曜。
谢安依然不说话,他默默的看着朝堂上的官僚百态,宛若吃瓜群众。他心中清楚,司马曜现在只是在发泄愤怒,等到发泄完毕,司马曜终究是会同意这议和条件的。
谢安作为一个权臣,和皇帝斗法多年,他是最了解皇帝的人。大晋朝这位皇帝陛下心有大志,为了保全国家,个人受些屈辱也算不得什么。
果然,僵持了许久之后,司马曜颤声道:“谢丞相,依你看,此事该当如何?”
谢安心中冷笑,这狗日的死皇帝,现在还想让自己背锅?我要是说一句可以,那以后这丧权辱国的帽子岂不是就甩到我谢安头上了?
谢安埋下头,朗声道:“老臣坚决支持陛下,恭请陛下圣裁。”
司马曜见谢安这老东西不上当,也无计可施,找不到甩锅的人,那就只能自己背了。
“罢罢罢,回书琅琊王,就按秦朝人说的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