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婆发出一声声阴寒的笑声,在这般冷月之下显得尤为渗人,尖锐的嗓音在旁人听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饶是孙青岩内功修为深湛,此刻听在耳中,也不免一阵心烦意乱,只觉一股寒意隐隐在尾椎盘桓不散。
玄婆乃是当年魔道四大门派之一异鬼道的顶尖高手,异鬼道当年被天劫老人强行并入血竭堂统辖之下。正魔一战之中,异鬼道几乎被正道武林一举消灭,玄婆一家人中也只剩她孤身一人侥幸得生,故而再念及当年所谓魔道同袍之谊,心中只剩萦绕不散的恨意,她在魔道之中辈分颇高,连孙青岩身为十四凶星之一,见她都需敬称前辈,但孙青岩对这异鬼道却是所知不深。
异鬼道虽为魔道四大门派之一,但其整个门派皆行事诡秘难测,且人丁稀薄,一身修为尽皆需寻荒野乱坟或是义庄停尸之所修炼,吸取玄阴尸气自成功法,一众门徒也全都非人非鬼,据传说异鬼道门下武功,须得炼制尸油做丹,汲补自身,功力越是深湛,所需尸油丹药便越是精纯,练到最后几乎可做到百里无坟。即使是在魔道之中,也属旁门左道,故而其他人所知极是有限。
即便是以孙青岩之博闻广记,也只是听说过异鬼道的诡秘手段,所谓“歌咏黄泉,调鸣九游”,黄泉调正是异鬼道中用以扰乱敌手心智的邪门功夫。施用者越是功力高深,敌手所陷惊惧便越是难以恢复,方才墨止被一阵鬼哭声扰得几乎心神皆丧,正是中了这般功法,若非孙青岩及时气运天灵,替他守正本心,此刻只怕墨止已是化作疯癫。
眼前玄婆缓缓地将手中的竹竿举过头顶,借着月色,墨止才发现这竹竿长不过四五尺,通体惨白发亮,但在月光映照下却隐隐散发幽绿光泽,竹节处状似骨节,乍一看之下好似举着一根人类腿骨一般,玄婆双手一展,竹竿上白幡迎风狂舞,四下里霎时间又是鬼哭声大作,墨止心神一寒,立马再度强行运功相抗,方才守得心神稍安。
孙青岩拱手说道:“前辈如今纵然不再听命圣教,但辈分也长于在下许多,今日还请前辈先行出手,晚辈接招便是了。”
玄婆闻言,只是冷冷说道:“血竭堂与我仇深似海,正道武林也个个该死,今日不需你说,我也不会容让与你!”
说罢,竹杖一挥,伴着漫天厉啸之声,白幡在内力的催持之下,破空席卷而来,这一下来势极猛,孙青岩只感眼前白影一闪,一阵阴风扑面,身体下意识已做出了反应,朝身后疾疾退去,玄婆“嘿”了一声,竹杖操控之下,白幡好似自有意识一般上下翻飞,而这幡布也非寻常绢麻一类,乃是混合异种蚕丝及金线缝制,边缘好似刀刃般锐利,更兼极柔极韧,稍不留意便被卷到核心,不免四处受敌。孙青岩屡屡避开白幡攻击,然而每次避开一处攻击,白幡便骤然一旋,另一处攻击又至,似是每每料己先机一般,饶是孙青岩这等轻功修为,都不免一阵手忙脚乱难以尽施手段。
玄婆虽是年老,手中御杖却是疾徐有致,她自当年全家亡于正魔之战,便恨极了天劫老人所统率的血竭堂,故而多年来精研血竭堂中武功,虽是年纪渐长心智已衰,难以尽数破其精要,却将血竭堂中轻功研究得透彻,故而此番孙青岩进退全在玄婆掌控之中,任孙青岩如何闪避腾挪,终难避开这一片惨白色的包围圈,初时二十招时,尚可游刃躲避,再过二十招,便觉处处滞涩,待得再过十余招,已是颇为狼狈,不知不觉间便落了下乘。
墨止如今看来,心中焦急,只见那白幡左右拦截,上下相击,已全然将孙青岩罩住,再这么斗下去,只怕孙青岩百招之内必定落败,如此战局之下,若是被正面击中必有损伤,更兼此刻鬼哭声似是愈发响亮,墨止左右看看,却见那玄婆全力运杖操控白幡,全然闭口不言,墨止心中暗道:“这老婆子嘴都闭着,那这些鬼嚎是从何处来的?”忽而听得那鬼哭声又是猛地响亮,正当此刻,孙青岩刚好避在自己身侧,白幡亦是紧追而来,墨止心中忽地明了,当即凝神细看,却见那白幡幡梢上,挂着一对黑黢黢的骷髅形状的铃铛,也不知这铃铛是何等材质所制,随着骨竹杖运起,骷髅头中也发出阵阵摄人心魄的嚎叫之声,孙青岩由是如此,一边躲避白幡攻势,一边运功抵御心神骚乱,一心二用之下,难免落入下风。
然而了然如此却并无用处,此刻孙青岩已连避八九十招,全无一式反手进攻,墨止心中一横,再顾不得这漫天厉啸,掣出腰间一柄短剑,踏前数步,手中连舞几个剑花,一招“天罗群星”使将开来,如今他功力尚未精纯,练到此处仍未能学全这开篇一招,但他多日来苦修之下,却也已有所掌握,这一式虽做不到沈沐川那般虚实渊然,却也霎时间连挥出三道剑影,朝着玄婆上中下三路齐发而去。
玄婆此刻全力与孙青岩相斗,眼见孙青岩颓势尽显,心中正一阵窃喜,余光里却是剑光蓦地一闪,三道剑影轻飘飘地已刺到眼前,玄婆一时之间心神大乱,心头忽地惊道:“莫非沈沐川已到了?!”当即更来不及细看慌忙腾身相避,然而剑影虽是有些颤抖,但角度却颇为凌厉,几乎全然不给玄婆反应余地。原来饮中十三剑原是沈沐川早年间追求极致进攻时所创的根基,虽后来心境渐趋闲适,方才少了许多戾气,但究其本质仍是锋锐至极的剑法,纵使墨止如今功力不达,但这稚嫩的一招仍是带着几丝锋芒,玄婆歪头缩脚,堪堪避过致命两剑,同时侧腹上一阵疼痛,竟是被墨止一剑擦着皮肤划了去,一下子居然挂了彩。
玄婆一时吃痛,这才看清,伤自己的原来不过是个孩子,一时之间心中怒气大盛,怪叫道:“好小子!好剑法!”手中猛地一收,白幡闪电一般从孙青岩身畔霍然收回,孙青岩方才看得真切,急忙喊道:“少东家快退!”
然而墨止方才只一招进击都是人生中首次动武,一朝得手,心中居然大有得意心情,全然忘却了眼前正有个盛怒的鬼婆子要取自己性命,那白幡迅捷倒卷,虽是至柔,却暗含刚猛力道,墨止若是挨了岂有活路?孙青岩大急之下,手中铁菱七枚齐发,分别攻向玄婆周身七处大穴,他暗器之快可后发先至,玄婆心中一惊,不得不再度抽身退避,同时左脚猛踢,墨止猝不及防被正中肩头,一股剧痛袭来,旋即倒摔出去。
玄婆抽身急撤,先后避开三枚铁菱,但余下四枚居然同时抵达,自己周身四处大穴已是无可退避,当即手中白幡再展,使了一招“引鬼上身”,白幡在自己周遭化作一道屏障,这白幡看着柔软,却十分坚韧,以铁菱之利击在其上竟也难以穿透,只是发出“刺啦”几声,便被消了来势,玄婆心中大为哀怒,原来手中这白幡正是异鬼道多年掌门信物,是当年玄婆亡夫所遗,如今虽堪堪挡下铁菱四枚,但她收回一看,却见白幡上也赫然留下四条口子,不再如往昔那般平顺整齐,一时之间心痛如绞。
而孙青岩却哪里容得她多做思考,腾身便来到玄婆身前,霍地便是一掌拍出,他之前连连受挫,此番终于获得反击机会,是以这第一掌所用的便是当年血竭堂中极精深的招式,劲猛势足,玄婆横杖一挡,周身亦被打得剧颤,不由得朝后退了一步,孙青岩一见,不禁福至心灵,心道:“原来玄婆前辈终究年老力衰,虽能驾驭白幡远攻,却难以招架近身内劲相搏,如此我只需抢得近身,必有胜途!”当即再挥一掌,玄婆举杖相迎,但毕竟气力不济,便再退一步,便是如此孙青岩每进一掌,玄婆横杖便再退一步,几个进退之间,玄婆便只剩了守御的份,孙青岩十余掌之后,玄婆虎口已是渗出血来,滴在骨竹杖上显得触目惊心,玄婆脸色亦是越发灰暗,眼神中再无此前狂热,反而透着几分失落与哀戚。
孙青岩见她如此,掌势似枪上挑一扬,骨竹杖当即被挑上半空,呼呼地连转了几个圈,便插在地面上。
随着竹杖“当”地一声落于地面,玄婆也终于颓然委顿于地,此刻面容更显得苍老憔悴,原来方才孙青岩接连重掌之下,骨竹杖亦被打出裂痕,亡夫遗物在一战之下竟折损殆尽,心中如今几如死灰,只觉世间万物实是已再无可恋。
孙青岩收回掌劲,望了望此刻一语不发的玄婆,沉吟许久,方才说道:“玄婆前辈,你走吧。”
玄婆坐倒于地,浑身力气此刻好似被全数吸走一般,多年来她纵横驰骋,即便做了所谓赏金游侠,心中所念不过是苟全性命再寻当年仇敌报仇,此番肯于应承下截击孙青岩,也不过是由于孙青岩一身武艺皆出自血竭堂之故,而此刻遗物尽毁,便如同强行相告,过去的时光再不复回,对于风烛残年的老妪来说,受创之深更甚于身体之伤痛。
玄婆强撑着站起身子,其间数次几欲摔倒,墨止看着她这般可怜,虽不知当年旧事,心中也大起哀怜之情,上前几步便要将她扶起,却被孙青岩拦住,玄婆缓缓开口,此刻话语之间几乎已是一片死气:“青辰我今日杀不了你可我却已将你带有无厌诀的事情散布出去,你今后面对的,将绝不仅仅是赏金游侠的围猎还有一整个武林无论是正道还是魔道都必将与你为敌,我纵然杀不得你,你也不会再有一刻安生”说罢,玄婆仰头惨笑三声,随即双目翻白,竟是就此死去。
孙青岩眉头紧锁,对于玄婆所说,他此刻倒无暇关心,反而眼前这老妪亡故,着实让他心中感到一阵孤寂,他回想起当年正魔大战前,凌风立于血轩辕台上的天劫老人,还有当时四大门派人才济济的圣教风光,一众人饮酒快哉,战前骤聚而别,而后惨烈又血腥的杀戮,斩断了许多缘分。
及至今日,玄婆的尸体背着月光孤零零地坐在那里,面容全然隐没在阴影中,他低声缓缓地说着:“异鬼道就此绝了”
江湖风月,或可一朝而变,人对于过去的一点念想,又怎会是不能变的?
正哀思间,忽觉衣袖被人扯动,低头一看,是墨止已走到身侧,安静地相并而立。
“少东家,我们走吧,去城外等沐川。”孙青岩将墨止背在身后,再施轻功朝城外纵跃而去,墨止见他神色有异,只得轻声问道:“青岩叔,你还好么?”
孙青岩淡然说道:“异鬼还幽冥,世上再无圣教四大门派之称了”
墨止闻听,也并不理解,但孙青岩的眼角却略见了几分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