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盛与赵钧保虽然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但眸中难掩悲戚之色。
白盛沉默片刻,终是开口问道:“秀才,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李昭太拼命。这些年办起差来简直跟不要命似的,身体早就垮了。身为皇帝的白盛特意指派了两名太医专司为李昭调理身体,否则他根本撑不到今天,不过,却也只能撑到今天了。
太医院的太医们轮番上阵,京里及民间的圣手们也都自发来给这位声望极高的李阁老诊治,这些年下来,光是给李昭调理进补的药材就已不知用了几大车。他自己都调侃说,自己吃的药已经比吃的饭还要多了。
李昭已经不知累倒过多少回,可每次身子刚有起色,他就又挣扎着忙于公务。为这事儿,他那素来贤惠温婉的妻子也已经与他闹了好几回了。他老母亲在世的时候还好,老人家说的话李昭多少还听些,不敢太过违逆。
可后来老太太过世了,当时朝廷正是离不开他的时候,白盛问过他的意思,是否要为母亲守孝三年。李昭权衡了几日,还是请白盛夺了情,又一心扑在公事上。
百官们都知道,白盛是个勤谨的好皇帝,而李昭是个可怕的疯子!
只要是有利于江山社稷,有利于百姓民生的,哪怕又再多反对的声音李昭也要排除万难地将事情推行下去。可若是有碍国法规矩的,便是皇帝本人,李昭也不给面子,当众反驳,力争到底。
李昭给百姓办了许多好事实事,却也挡了许多人的路,因此还遭遇过不止一次的刺杀,多亏白盛早就命人暗中护卫,就这样,李昭还是被伤及过性命,若非当时“许司命”和“陈半城”两位圣手还在世,他就真的英年早逝了。
经此一事,白盛把暗中保护李昭的人直接搬到了明面上,并且在早朝上公然警告,动了李昭的人他绝不会放过,必会追查到底,李昭若丢了性命,顶叫主使之人阖家偿命。至此,针对李昭的刺杀行动才逐渐绝迹。
可李昭似乎一点儿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和性命,只要还能动弹,就一定要办公。白盛为此跟他发过脾气,李昭却并不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白盛也拿他没办法,本就舍不得罚他,又顾忌着他的身体,最终也没将他怎么样,一场盛怒也落得个雷声大雨点小。
当年那个仗义执言耿直热血的青年,终究一步步成长为官场上淡定儒雅,从容果决的一代重臣。只是终于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
李昭认认真真地回顾了他这一生,觉得也称得上是跌宕起伏轰轰烈烈了。前十几年,他从一介村野孩童成了有功名的秀才,日子过得平淡又安稳。
后来,一场水患彻底改变了这一切。他沦落为流民,却意外地到了白盛身边,更是从此入了官场,一路明争暗斗,其间有起有落,曾经春风得意,也曾经性命堪虞。几十年下来,真真切切地为朝廷为百姓做了不少事,说起来也算得上一段传奇了吧。
“回陛下,微臣并无未了的心愿。微臣该做的想做的能做的都已付诸行动了,再没什么可遗憾的。”李昭想起自己的成就,觉得满足又欣慰。
白盛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你的子孙朕会妥善照拂,保他们荣华富贵。”
“陛下的好意微臣心领了。微臣此生虽积蓄不多,却也足够他们安分度日。若他们有那个本事,自可奔出个好前程,不必劳陛下优待。若他们是没本事的草包,反而会因此有恃无恐不思进取,辜负陛下美意,因此也不敢劳陛下优待。”李昭平静却坚定地拒绝道。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臭脾气,真是个酸秀才。”白盛摇了摇头,没再提此事,显然是尊重他的决定。
赵钧保犹豫了半天,问道:“秀才,你可是放下了吗?”他看得出来,自那件事以后,秀才就变了,一点一点,看上去越来越稳重从容,却在没人能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的话问的没头没脑,李昭怔了怔,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仿佛当年皖淮府河堤上个出现的第一条裂痕,很快,有什么东西山呼海啸般奔涌而至,冲毁了他好不容易在心底筑起的高墙,瞬间便将他淹没。
放下了吗?他也这样问自己。放不下,不愿放下,也从未放下。
他从来都是个固执的人,认准的事情就会坚持到底,为此没少与皇帝争执。
那是他与漫漫人海中一眼万年的人,他小心翼翼地满藏在心底大半辈子的思慕与心仪,他为什么要放下?凭什么要他放下?又有谁有资格叫他放下?
这么多年来,他不停地用公务来麻痹自己,甚至连休沐都要去官署办公,除了躲不过的年关,他从不敢让自己清闲下来。
自那件事以后,仿佛他活着的意义已经不存在了。他再也无法感到快活与欢喜,他的人生从此只剩下一片灰白,再不见鲜活明艳的色彩。他的心像是被人生生挖了个打洞,无论做什么都弥补不上缺失的部分。
渐渐的,他没了喜怒哀乐,他的情绪仿佛消失了。他仍会笑,却再不是因为欣喜,似乎笑容真的就只是一个表情,也不再发自内心。他成了官员们眼中城府极深看不透的老狐狸,却没人知道,他只是彻底失去了悲喜。
李昭正要开口,却觉得喉咙涌上一股腥甜,接着便呕出一大口鲜血。
他看到白盛与赵钧保惊慌地对他说着什么,只是他听不清,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他想安慰他们说自己不要紧,可是他太累了,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眼皮也一点点沉下来。
意识渐渐模糊了。他能感觉到有许多人围在他身边,是他的子孙们吧。伏在他身边哭泣的应当是他的夫人了。说起来还是当今皇后做的媒。
对于皇后,他的心情一直有些复杂,每年的宫宴上,他都借口身体不适从不参加。皇后母仪天下,心系万民,为大越百姓称道。可她的那张脸,李昭不想面对,看到就会勾起他的痛苦与怀念,他总是能避就避。
他的夫人是个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这些年来与他相敬如宾。她相夫教子,持家有道。虽然他对她并不爱意却也颇为敬重,从未纳妾或是收什么通房之列,也算是对她的弥补与报答。
这是快要死了吧。意识到这一点的李昭并不害怕,反而有一种解脱之感,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他太累了,这下子总算可以好好歇歇了。
没人知道他心里的苦,只有母亲临终时拉着他的手,心疼道:“我的儿啊,你这辈子都是为百姓为朝廷为娘亲活着,什么之后才能为了你自己?”
耳边的哭泣声渐渐远去,四周也变得寂静无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女子声音:“秀才。”
李昭浑身一震,立刻睁大了双眼。
一片天光中,一袭素色审议的少女正站在对面,高贵雍容,桀骜骄矜。她面色冷淡地看了李昭一眼,高高在上地问道:“交代你的事情可办妥了吗?”
李昭只觉得热泪盈眶,赶忙低下头去。
多少年了?连他在梦中都遍寻不见的人终于出现了,而他终于可以再见到她。这才是他真正未了的心愿。
李昭压抑着内心的狂喜,恭敬地垂首应答,声音止不住的微微发颤:“县主恕罪,卑职来迟了……”
我从未奢求过能与你在一起,不论今生抑或来时。如若上天悲悯,允我所求,我只盼你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能平安长乐,顺遂欢喜。李秀才虔诚地闭上了双眼,有清澈的泪滴从眼角滑落。
承泰二十一年,越国内阁首辅李昭面带微笑,溘然长逝,终年五十有三。
举国上下一片哀恸,皇帝罢朝七日以示哀思。
这位国之重臣的一声充满传奇色彩。
从此,世上再无李昭其人,但他为越国所作出的不可磨灭的贡献,立下的汗马功劳都将永载史册,被百姓们世代传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