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脸上淡淡的,那是一种在漫长的时间中已然消解了悔恨、痛惜、怜悯与自伤之后的平静表情,但是如果你仔细一点,目光再大胆一些,就会发现在那白发的每一次颤动中、在皱纹的每一次闭合中,深藏不露的锥心之痛。
他并不是在掩饰什么,在风烛残年之际也无需掩饰什么了,他只是习惯将那些痛苦埋藏起来,不是为了怕别人发现,而是怕自己无法承受而已。
“我是不是很蠢……”老人并不是在问柯仕仁,也不是在问任何人,而是在平静的陈述一个事实,跟刚才的平静表情一样,即使潜藏着巨大的痛苦,他也只是淡淡的说着。
“不过,”老人的脸色严肃起来,显然接下来的话很重要,“法罗其实只不过是一颗棋子,他背后的人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他们的手段……实在是……”
想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合适的词语,老人摇摇头,不再纠结,继续说了下去:“我中计也不是因为法罗这个蠢货,而是所谓的神使。神使不是某个人,甚至都不是某一群人,也不是大陆上任何一个神灵的信徒。他们是一个组织,极其神秘,基本没有办法渗透进去。之所以自称神使,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就是神,先降临人间的是先锋队,带来消息的使者……”
皇帝的脸上流露出戏谑的笑容,不知是针对这群自称神灵的家伙,还是笑自己这些年的遭遇,总之他一直说了下去:“听上去是不是像是一群疯子的呓语?但如果你小看他们,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们不仅仅是我雷诺的敌人,甚至都不仅仅是雷色帝国的敌人,他们是全大陆的敌人,是生活在这个大陆上每一个人、乃至每一个拥有灵智的生命的天敌……”
因为这个以神灵自居的族群,真正的目标是占有这片大陆,所有的国家,所有的族群,都将成为他们的奴隶。
被蒙蔽的雷诺清醒过来之后,试图摆脱法罗的控制,这才有机会接触到了一点点神族的面目,然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的雄心壮志乃至阴谋诡计都毫无用处,那时其实铃兰并没有死,雷诺最后关头悬崖勒马清醒过来,却被他们以铃兰的生命作为威胁,迫使雷诺放弃抵抗。
当雷诺讲述到这里,柯仕仁的思绪却飘回了那个晚上——人世间最难走的路是什么?不是正义之路或者邪恶之路,而是寂寞。
他抱着小王子迅速向城西跑去,身后的敌人被石勒死死挡住……
兵营杂货铺的招牌歪歪扭扭的竖在地上,杂货铺门外那一排残缺不全的栅栏仿佛女巫在露出残缺的牙齿想将过路的人一口吞下……
只要跑过眼前这一段到城门的路,凭借苏瓦的腰牌应该可以畅通无阻的通过近卫军把守的西城门……
夜风呼啸着打着旋将灰尘还有地面上的树叶卷向空中,抛洒着,起伏着,仿佛命运那不可捉摸的双手把人玩弄与股掌之上……
三个打扮奇异的怪物凭空出现在他们逃亡的路线上,他们穿着和雷色帝国截然不同的服饰……
天似乎倾覆了,大地也似乎陷落了……
领头的那个家伙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四处涌动的火系元素象是被扼住了喉咙一般迅速化为烟尘……
马萨,波堤切利,魔法学院最有希望晋级魔导师的大魔法师,短短的一个照面便倒在敌人的刀下……
空间魔法的波动似乎被什么东西扼制住了,身体传来撕裂般的疼痛,那是魔法反噬……
本应在自己怀中安睡的小皇子,竟然只有一只小小的鞋子留在自己的手上……
雷诺的讲述还在继续着。
雷鸣是雷诺与铃兰所生的皇子,一落地便有着皇太子的身份,当他的死讯传来,铃兰心如死灰,很快便郁郁而终,雷诺也被法罗暗中在饮食里下了剧毒。
奸相法罗对雷诺明言,如若雷诺一心求死他是不会阻拦的,但他请雷诺考虑,如雷诺一旦身死且无继承人,他一定会秘不发丧,说不定还会找个傀儡来冒充雷诺,从而继续操控政局。
“于是我就活了下来,”雷诺的嘴角露出讥讽的笑容,此时他流出这样的笑,确定无疑是在嘲讽自己,“忍辱负重也好,苟且偷生也罢,总之还是舍不得这条烂命罢了……”
“我们兄弟三人,苏瓦沉稳坚定,你柯仕仁聪明智慧,我原先以为自己既然是天生的王者,肯定无论头脑还是行动力都比你们要强上那么一点……但其实我大错特错了,不说脑子好不好使,单凭一点,我就被你们远远抛下了,那就是执着……你们想做的事情一定会去做到底,哪怕要付出再大的代价,哪怕要你们付出生命……”
柯仕仁能够理解雷诺的意思,无非是后悔当初不该在那样的处境中活下来,儿子死了,皇后死了,别人给你下毒,再吓唬你几句,你就怂了——无论柯仕仁,还是苏瓦,的确都不会这样做。
“不过这些年,总算痛定思痛,做了一些事情,说起来其实就是安排后事而已,只是没想到会这么艰难,神族的人虽然少,却无一不是天资卓绝之辈,跟他们斗,的确不是容易的事情……”
皇帝老了,被人控制,但只要他想要做事,总归比毫无根基的人要方便得多。
“北方三省的叛乱,是我安排的……”
雷诺接下来的一句话就将柯仕仁震得毛骨悚然,不敢置信——北方三省,那么大的地盘,那么盘根错节复杂的关系,再加上正在那里鏖战不休的帝国军队与北方联盟,多少势力往复纵横,多少大人物勾心斗角,又有多少人心叵测,居然就这么整齐划一地叛了,消息传来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确认,各种渠道传来的消息相互印证,乃至北雷色国传檄大陆公然宣布立国之后,大家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令人不敢接受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