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贵族用墨大多都是徽墨中的漆烟,色泽透亮黑润,经久不褪。只有用这样的墨汁书写,待帕子干了后才会不轻yì晕。
光线逐渐昏暗下来,苑九思抬头才发现兰猗早替她掌了灯。
允阑轩中灯火阑珊,春意融融。精致的红色宫灯中烛焰不断跳跃,暖橙的光映在灯下少女精致的面庞上,散发着柔和的光。
苑九思的五官与聂贵妃有七分相似,乍眼看过去,只见眼角眉梢都像含着情。
只是看仔细后才吃透,明明是楚楚动人,潋滟如水的温婉女子,气质中却有不容忽视的凌厉与冷清。美人美矣,但只敢远观。
一边翻着书一边用笔杆敲脑袋,生疏的书目竟然这样多!苑九思心中急躁,连带着面上神态也生动起来,不再是白日那样端着架子,盛气凌人的样。
见她杵着笔头犹疑不定,花笺犹疑着替她端来一盏小厨房刚送来的牛乳,上前劝她:“今夜写不完公主就明日再看吧,天色晚了仔细别伤了眼。”
不说倒不觉得,这么一讲苑九思倒确实觉得双眼有些酸涩。听话地搁下笔,她勉强安慰自己:反正还有半个来月,不急。
见她停下笔,兰猗才好奇地把脑袋凑过去瞅,只见檀木桌上放着的那方锦帕已被写得满满当当。上头的蝇头小楷方圆兼具,极具赵体的妩媚风流。
看着锦帕上的字,兰猗瞠目结舌,手都在抖。“公主您这个是要带去殿考的?”
苑九思一面朝着帕子扇风,想让帕子快点干,一面理所当然地反问:“不然你以为呢?”
“可是万一”
兰猗话还未说完,苑九思就不耐烦地拍拍桌子,语重心长地道:“你二人年纪不小了,凡事就该往好的地方想一想。做人,不就该积极向上么?兰猗,你说本公主被那讨厌鬼逮住是几个意思?”
“奴婢知道错了,可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奴婢只是怕”兰猗小脸一垮,委委屈屈地嗫嚅。
苑九思也不是真的恼,只是随口教训几句,没想到那丫头竟吓着了。
站起来拍拍她的肩头,言语温和许多:“别老一口一个奴婢奴婢,听着怪不舒坦。公皙堇今日的嘴脸你也是看到了,反正呢我会小心行事。”
说着她灵光乍现,想起一个成语,冷哼:“小人得志。”
骂这一个词似乎稍嫌单薄,于是她就停不下来了,继续自言自语地数落:“还出言不逊,全然不将本公主放在眼里。哼哼,真摆出一副本公主非求他不可的样儿。我之所以写这些,不过是为自己争口气,到时候狠狠扇他面子,打他脸罢。”
等得她终于歇气,兰猗才插上话,声中带着诧异:“其实奴婢并没有提公皙大人,是公主您自个儿老说他呢。”
苑九思当即就被她哽一下,细细思索,好像还真是。
脸上挂不住,她水滟滟的眼鼓得有铜铃般大,嗓门也高了:“就你嘴碎,知晓最多,你再提,今夜本公主就将你赶出去打更守夜!”说罢干脆谁也不再理,摆着腰肢径自朝里间走去。
后头的花笺听得忧心得很。
苑九思的犟脾气她二人都一清二楚,只要主意定了任都谁说不会改,不撞南墙不回头那种。殿考这样打的事
***
最近苑九思尚算过得顺畅,一qiē风平浪静。
可不知为何,她心头总如有事压着,莫名烦闷,静不下心。
冬日的太阳是白的,在厚厚的白雪的反射下更加明晃晃刺人眼。聂贵妃怕雪天的日头会灼伤眼,不由仔细叮嘱花笺兰猗多拦着苑九思,让她少出门。
因此除了去国庸监与请安,苑九思都一直闷闷地呆在允阑轩。本来她就忙着在锦帕上做手脚,压根没出去闲晃的时间。
可那边聂贵妃见她整日闭门不出又坐不住了,怕人闷坏,所以又差宫女来问究竟。
川穹得了意思就去问花笺,才晓得苑九思整日下学回来都在温习书卷,常常秉烛夜读,十分刻苦,就求殿考能有个好成绩。
聂贵妃听闻后甚是欣慰。
大年临近,宫中四处张灯结彩。国庸监暂时不用去,苑九思更闲下来。
清晨去正殿向母妃请安时,她倒没想到今日的瑰延宫难得地热闹非凡。
后宫无主,聂如扇身为四妃之首暂掌凤权。说到头,她母妃到底是个懒散性子,若无要事,也不爱三天两头就将一众妃子召过来。
眼不见为净,她们叽叽喳喳吵得自己会头疼。聂贵妃如是对她说。
苑九思以为这话深有道理,不然她不会才走到门口,听到里头的嘈杂声心头就跳得慌。
珠帘轻动,衣香鬓影,言笑晏晏。
候在门口的婢女辛夷轻轻向里头传报一声:“淑仪公主来了。”
内间的嗔笑、说话声顿时就轻下许多。
“孩儿来向母亲请安。”迎着一群妃子的目光,苑九思朝着九凤妆缎软榻上的聂贵妃盈盈拜下,恭敬完整地行了一个礼。直到榻上的人点头后她才就着花笺的手徐徐起身。
“贤妃娘娘,和嫔,林婕妤。”苑九思笑着向两旁的人道。
身着烟紫色织锦宫袍的贤妃裴氏是大皇子生母,但大皇子先天不足,出生没多久就去了。
裴令为此事受了不小打击,后来也鲜少再在后宫露面。站在贤妃身旁的和嫔明潇则是她幼弟苑淮南生母。
林婕妤林夙之是她三姐苑西荷母亲。因苑九思常去娴吟宫找苑西荷,待林婕妤自然比其他妃嫔亲厚些。
年关时际,夏夷周边列国、各辖地都会向朝中进奉一年来积攒的贡品,有的文武百官也会借此时机献上一些礼品给宫中。
因昨日宣帝安排的赏赐下来了,聂贵妃今晨才特意召集后宫一众宫妃聚在瑰延宫里。
不过又是送进一批新的绫罗绸缎,珠玉玛瑙古董花瓶。稀罕玩意儿苑九思见过不少也玩过不少。早些时候她倒还贪图漂亮有几分赏玩的兴趣,但十几年来,每回赏赐的东西来去不过都那些花样,没什么新意。时间一久她也就看乏了。
正打算请了安就回自己的轩楼,却倏地因林婕妤的话顿住脚步。
“早就听说今年朝中的上卿大人献了一枚血色东珠给陛xià,没想到臣妾今日能在贵妃娘娘这儿开了眼界。瞧这色润,真是稀世珍宝。”言语里无不是艳羡。林婕妤倒不是爱冒尖的人,因出身低微,在宫中一向谨小慎微,说话做事都惯会看人脸色。
苑九思听到,忍不了回头一看。
只见金色嵌红宝石的底座之上,一粒鸽子蛋般大小的珠子正发着莹润的光泽。
珠身遍布银色纹路,细纹很巧妙地勾勒出近似祥云的图案。用手再稍稍一遮光线,暗处便会投映出幽红的珠光与银纹,华贵而美丽。
的确是颗罕见的珠子。
素闻公皙一门清正廉明,苑九思决计不信真的两袖清风还可以献出如此稀罕的宝贝。
心把子止不住抽搐了一下,她暗暗寻思,这枚血红东珠定是那个衣冠禽兽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得来的!果真是夏夷之悲哀。
聂贵妃倚在一旁神情淡淡,静静看后妃们挑选缎子,议论血东珠。
始终含笑的眼眸漫不经心地扫过她们。而后,她在人堆里恰巧看见说要离开的苑九思,正眼也不眨地盯着珠子,看得极为入神。
收回目光,聂如扇复又看了看那枚光华盛丽的东珠,若有所思。
晌午后,苑九思正倚在美人榻上眯着眼假寐。
迷迷糊糊中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嘀嘀咕咕说话声。
“花笺,谁在外头?”她向外头唤道。
门外头的人见她醒了便跟着进来,“淑仪公主,是贵妃娘娘吩咐奴婢给你送东西来。”苑九思懒洋洋地睁开眼,眼角眉梢都是慵懒之意。抬眼就见川穹手头端的盒子里装的是早晨那枚血东珠。
看着川穹手头的东西,苑九思不由得蹙起秀气的柳眉,“这是”若她早上没听错,这粒珠子明明是父皇给母妃的。
“娘娘今晨见公主喜欢,下午就特意让奴婢送过来。娘娘说公主近来学思刻苦,本就该嘉奖。”聂如扇出自江南商贾家族,自小就过惯富裕生活,对身外之物向来都不怎么在意。
进宫前聂如扇读过许多书。虽然夏夷国也曾兴盛过“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说法。
但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精通诗书礼乐,做个识礼数有气度的女子。所以一直以来对苑九思抱有很高的期许。
虽不是真看上那颗珠子,但仅听前头半截话苑九思还是很欢喜。可是川穹的后半句就犹如一瓢冷水,浇她一头,连心都凉了。
川穹是跟在聂如扇身边几十年的人,跟个人精似的。所以她还不能表xiàn出什么异样,万不能叫她看出什么不妥当。
“如此,川穹你先替我谢过母妃。晚间请安的时候我再过去。”苑九思心中五味陈杂,却又不敢显露,她连一句保证的话都没底气讲出来。
当川穹从眼前彻底消失后,苑九思的视线还流连了一阵。
下意识瞟了眼书桌上花笺替她理的已经堆成小山的书。突然之间,她觉得,她的生命已经被虱子爬满,还没有袍子遮掩。虱子咬得她浑身痒。
伸手紧了紧领口,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