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平淡无奇,百无聊赖的下班路上的傍晚。
何苗耳朵里塞满了新裤子“我不要在孤独失败中死去,我不要一直活在地下里,物质的骗局,匆匆的蚂蚁,没有文化的人不伤心。”略带破音且口齿不算清楚的歌。
何苗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眼泪瞬间就聚集在很浅的眼眶里,咽都咽不下去。
或许她就是歌里说的有文化的人吧。
自己一路走来到如今,年纪不算大也不算小,经历也算丰富。
高考理科的失利让她只考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四线小城市的师范,大三就已经被学校安排在当地一家小学做实习英语老师,又是学科老师又是“小班”。
大四的时候运气好,凭着学校开的学历证明,还没毕业就考上了当地的编制,前途还算光明。
但是这一切都在那个平静的午后被打的粉碎。
这天何苗照常带着自己班级的学生们出操,做课间活动。但是很快的,她注意到足球球门那的三个孩子不大对劲。
她不动声色,留了一只眼睛,远远观察着。
直到她看到其中一个孩子挥手打了另一个孩子,并把对方打的一个踉跄摔在地上,站在边上的第三个孩子甚至在人家躺在地上的时候,上前踢了几脚。
何苗很生气,但是一开始她还只认为是孩子之间不懂事的玩闹。
“曾嘉铭,你怎么动手打顾棋睿?”何苗拎着打人孩子的胳膊像拎小鸡一样。
“他先惹我的。”曾嘉铭昂着头,理直气壮。
“他怎么惹你了?说说呢。”何苗放下手,死死盯着曾嘉铭的眼睛。
“他那么脏那么臭,刚刚还不回答我问题。”
何苗盯着“恶人先告状”的曾嘉铭又问:“那你要他回答的问题是什么呢?”
“我问他,他爸爸是不是那个电视上说的收破烂的。”
何苗回过头看着用手不安的搓着自己衣襟,头埋的很低的顾棋睿,顿时生出来无限的疼惜。
她一直很关注这孩子的,即使她进入工作岗位的第一天,这个班的班主任告诉她,如果一个叫顾棋睿的学生不交作业,不背书就不要管了,这个孩子有问题。
年轻气盛,何苗在大学一直受的教育是:你的每个学生都是每个家庭的希望,所以在学校里她认真的学好专业课,认真的学心理学,她希望自己以后无愧于“老师”这两个字。她觉得教书育人有一份神圣的使命感在。
她深深知道一个老师的一些行为可以影响人的一生,比如她自己。
她没有听这个“忠告”,她依旧对这个顾棋睿一样的要求,一视同仁,她还会经常在自己的英语课上点顾棋睿回答问题,即使这招致一些老师的微词。
“曾嘉铭一会回班级,你跟许浩两个人当着全班给顾棋睿道歉。”
何苗看着曾嘉铭,脸上没有表情。
“为什么啊,他先惹我的,为什么他不道歉?”曾嘉铭立马喊叫起来,吸引了操场上的很多目光。很多其他孩子纷纷拿着活动器材,站在边上“看热闹”。
“他惹你什么,就因为没回答你,他爸爸是不是你电视上看到的那个收破烂的??”
何苗压着火,尽量心平气和“他不回答你问题和你动手打同学,你觉得那个比较严重一点呢?”
“老师偏心!!老师每次都偏袒这个臭收破烂的,老师偏心!!”曾嘉铭越发激动起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曾嘉铭,你今天必须当着全班的面给顾棋睿道歉,这事没得商量。”何苗拿出了作为老师的威严。
“老师偏心!老师就是偏心!何老师偏心!!”
说教目前是行不通的,何苗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手拽一个就往教室方向去,刚走两步,班主任就匆匆赶到了。
“张老师!!”曾嘉铭看到赶来的班主任,一头扎到对方怀里,带着委屈的哭腔,好像何苗欺负他了一样。
“张老师……”
“好了,何老师,这件事我大概都了解了,这三个孩子我带走,你就负责把其他孩子带回班级就行了,这件事我来处理。”
班主任不容置疑的口吻,何苗只得答应,带着大部队回了教室。
下午第三节课是班队活动课,其实就是给学生处理处理课堂作业,做做家庭作业的,一直心神不宁的何苗,这时候才看到一整天都没见的班主任带着三个孩子进来了。
“张老师……”何苗想说什么,班主任眼神示意一会再说。
“同学们。”班主任洪亮的声音一响起,全班都放下手头的事情,端正的坐好,看着讲台的方向。
“今天上午课间操活动的时候,曾嘉铭、顾棋睿、许浩三名同学在足球场上打架,对班级的形象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但是,刚刚三名同学在老师和爸爸妈妈的面前都保证过了,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一定互相帮助,团结友爱,同学们一起帮助他们、监督他们好不好?”
“好!”全班回答的整齐划一。
“好的,”班主任满意的点点头,“由于整件事是顾棋睿同学引起的,他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班主任说着就让顾棋睿转身和另两个孩子面对面,“顾棋睿,现在你当着全班跟曾嘉铭、许浩说个对不起,这件事就过去了。”
何苗只觉得脑子哄的一下炸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如此尊重的班主任会做这么个处理,她愤慨,愤怒,眼前都是自己小时候被班主任把书包扔出窗外的情景。
她能感觉自己怒气上了头了,眼睛都是烫的。
“张老师!!”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何苗紧急“叫停”,她不希望顾棋睿经历自己小时候,边捡起书包,边被窃窃私语的感受——背上火辣辣的疼。
她冲到讲台,连拖带拽,把班主任拉到一个安静的角落。
“张老师,事情不是这样的,是曾嘉铭先说了过分的话,他自己也承认的,而且也是他先动的手,我一直在旁边看着的。”何苗表达的很急切。
“何老师,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的。”班主任的话意味深长。
“什么意思?”何苗呆住了,她祈求老天爷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哎,曾嘉铭爸爸是咱们当地最大的那家药厂的投资方。”
“那又怎么样?”何苗不以为然,“就因为他爸爸有钱有势,孩子在学校犯错了都不能管的吗?张老师,你这次让顾棋睿给曾嘉铭道歉了,对两个孩子都是伤害,他们要树立怎么样的三观啊,职业有三六九等,还是人有三六九等?”
何苗越说越激动。
“何老师啊,你还是太年轻啊,有些事是由不得你的。”班主任叹口气重新回到了教室。
这件事发生之后的好几天,何苗不管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室友问她怎么了也不说。
她第一次直面社会的“相对公平”,猝不及防,还是发生在校园。
很多人觉得只是一个小小的谁该道歉的问题,可是于何苗不是,她怕顾棋睿从今以后,心中深植:我是卖破烂的儿子,又臭又脏,一辈子只配卖破烂。何况,何苗了解下来,顾棋睿单亲,跟父亲相依为命。
何苗好得有苗大美女让她坚强自信,可是顾棋睿呢?何苗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如果只跟何老头生活在一起,现如今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是她无能为力,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年轻老师,最近,她都能感受到曾嘉铭对自己抹不去的越发强烈的针对和敌意。
她第一次感受到成年人的无力和无措感。
她在考虑要不要去找校长,把心里的想法和盘托出的时候,校长先找到了她。
“何老师,听说你是龙城人啊?”校长看着何苗笑眯眯的判断不出语气好坏。
“嗯。”
“怪不得口语不带口音那,年纪轻轻就凭能力考上了编制,好多人考了好几次都考不上,真的前途无量啊。”
“没有,没有。”何苗知道校长突然找到自己不会只是夸夸她。
“校长,您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何苗抬起头真诚的说到。
“哦,也没什么,”校长打着哈哈,“就是曾嘉铭跟顾棋睿打架的事,咱们大家就到此为止吧。”
何苗震惊的瞳孔震动。
“你看何老师,你编制也考上了,毕业之后就留在我们学校,表现好的话5年之内我给你分套房,怎么样?”校长开出的条件很诱人。
何苗低着头没说话,她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们学校每年房子是限额的,好多男老师等了七八年都没等到,五年已经很不错了。”
何苗还是没说话。
“要不3年之内怎么样?”
接下来校长没说话,等着何苗的回复。
何苗思考良久,拖拖拉拉从椅子上站起来,颤抖着对校长说:“我辞职。”
然后她头也不回的,一路跑回办公室收拾了不多的东西,走了。
没错,何苗逃跑了。
回到宿舍,她三天没出门,就这么躺着,甚至发起了高烧。
迷迷糊糊的时候,她梦见那些嘲笑何老头是卖烂水果的小老头的同学,对她指指点点的手都戳到她脸上,她连推开的力气都没有。
辞呈是让一起实习的同学带去的,何苗自己头也不回,离开了这座让自己伤心的城市。与其叫离开,不如叫逃避。
她回去面试的所有用人单位都是教育机构,苗大美女让她去考本地的编制,何苗一句考不上就打发了。
她不敢告诉苗大美女缘由。
在外积累了一点经验的何苗,甚至和原来学校的学姐一起经营了一家小型的教育机构。
学姐负责招生,她就负责新老师的培训和学生管理。
又是私人性质的,何苗和学姐要想赢得家长的信任也很不容易,毕竟年轻。
一开始,她们只好专门收别人不敢招的孩子,悉心培养。
所以一年半的时间里,何苗见识了各种各样独特的孩子。
最让何苗记忆深刻的是一个原本在福利院的孩子。
他长到6岁才被爸妈接回家,但是可能看多了自己爸爸家暴妈妈,这孩子的性格变得暴躁沉默。
何苗几次从他手里救下被他死死掐住脖子的同学,在有一回自己训斥对方的时候,这孩子突然跑出去,消失在车水马龙的大路上。
何苗把自己的班级托付给其他老师,沿路找了好久,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何苗急疯了,绝望的蹲在大马路上放声大哭。
没想到没过一会,这孩子自己走到何苗面前,蹲下来,拉拉何苗的衣袖。
何苗抬头看到“熊孩子”,又惊又喜,但是出口又是训斥:“谁让你自己一个人跑出去的?老师不担心的吗??”
“何老师,”“熊孩子”也挂着泪,哽咽着说“何老师你是我跑出来,第一个会找我的人。”
何苗听不了这个,她一下泪如泉涌,紧紧把他抱在怀里。一大一小在大马路上哭的痛痛快快。
从那之后,何苗的话他都听,也再也没有吓人的“暴力举动”。
顾棋睿是何苗永远的痛。
别人问她放弃编制回来后悔吗,她说后悔。
但是她不是后悔放弃了那的稳定工作以及允诺的房子,她一直在想当初如果自己可以留下来,可以看着顾棋睿,在他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和安慰,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也不知道他近况如何。
何苗承认自己是怕了。
后来哪怕自己做再多还是补不回来深深的歉疚感。
再后来做教育机构,每天十点半到家,深更半夜还在备课,有时候回家还在微信上教学生单词,何苗的身体天天超负荷运行。
苗大美女看不过去了,给她安排了进目前这个公司的面试机会,何苗没说什么,叹了口气还是去了。
但是何苗绝口不提所有的过往,自己深植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