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凉州的秋天总是不同于京城的秋天。往时京城里还是花团锦簇的时候,这里已呈现出一种肃然的萧瑟。今年的第一场秋雨落后,略带寒意的风将空气吹得凉薄而透明。地上落了一层残损的夏花,在这一片简单的小院内弥漫出淡淡的花香。
“孟笙呢?”玉陌从里屋里出来,换上了一袭干净的居家布裙,望了望在厨房里做菜的紫烟问道。
厨房里翻炒蔬菜的声音,几乎盖过了玉陌温软细腻的说话声。见紫烟没反应,玉陌便上前提高嗓门问道:“紫烟,孟笙呢?”
“孟笙少爷吗?”听见玉陌在叫她,紫烟愣了愣,一边铲起锅中的菜,一边用围裙擦了擦脸颊上浮起的一层汗珠。“怕是又出去了吧。”
又出去了?玉陌皱了皱眉头。这小家伙,指不定又跑到哪里去玩了。来凉州四年了,自己快要为这个小家伙操碎了心。
“世间哪有那么多的热闹好看?”玉陌撇了撇嘴,一把推开门,对紫烟说:“我去找他。”
厨房炒菜声音太大,紫烟没听到。油烟的味道呛人,她止不住捂住嘴咳了两声。
时已傍晚,太阳将落,一阵晚风拂过,温度又降了几分。集市上的摊贩已经大多收摊回家,这条主路上冷清了不少。玉陌下意识的裹紧身上单薄的衣服,暗暗地盘算着日子。再过几天,估计天会更冷起来,这一年下来,离京时留下的盘缠用得也差不多了,剩下的钱,勉强够着今年用完。孟笙顽皮,常常捣乱惹事不说,他在长个子,每顿所吃下的米,便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他在偷偷地长,而自己却在努力地养,去年的棉衣,估计今年又穿不下了吧。想到这里,玉陌不禁叹了一口气,埋着头,迎着渐紧的秋风,快步的走着。
“阿笙——”
“阿笙——”
玉陌在街上一遍一遍地喊着孟笙的名字,声音消散在空气之中。
“是小玉啊。”街角有一扇门戛然推开,从里面探出一个白发老者。她瞅了瞅一脸焦急的玉陌,叹了一口气,问道:“又是你家楚笙不见了吧?”
玉陌点了点头。
“去那看看吧,今早我在这看见他往那边走。”老太太指了指右边的一处像塔一样的高楼,淡淡地说着。
“那……吗?”玉陌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她有些惊讶地指了指那栋建筑,重复道。
老太太没有言语,只是漠然的点了点头。
“谢谢婆婆。”
看着玉陌跑开的单薄背影,老太太不禁感叹道:“可怜的孩子……”
……
“那”是指的凉州最华贵的一栋酒楼。相传是前朝圣祖皇帝为其来自凉州的宠妃所建的一栋高楼,以纪念他们真挚的感情。后来,宫中的故事却从未有那么多的后来,后宫佳丽三千,皇上怎可能只饮弱水一瓢,而那位曾经梦想着“死生契阔,与子成悦”的妃子,最后也渐渐沦为了后宫白发的结局……
而那栋金碧辉煌的建筑,之后被这朝的凉州大将军买下,改成了现在这座美轮美奂的酒楼。
孟笙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玉陌看着眼前这座和他们生活无关的建筑,疑问道。
“打死他,打死他!”
“这个狗娘养的杂种,给我往死里打。本少爷的机会也敢抢?”
“啊……”
“啊……”
“给我打到他求饶为止,这个贱民……”
后院响起一阵少年们拳打脚踢的混乱声,玉陌凭着直觉听出了哀叫的声音正是孟笙。
“孟笙……”玉陌感觉自己眼前一黑。血刹那间冲向自己的脑门,她扶着墙一把掀开后院的竹帘,只见里面站着一群衣着光鲜的少年,对着蜷在地上的孟笙疯狂的踢打着。为首的那个少年,手上握着一把熠熠生辉的金扇,一脸得意的看着一声不吭的孟笙。
“都给我住手——”一声尖厉的叫声似乎吓坏了在场的少年,他们看着站在门口的玉陌,自觉地退到了拿着金扇的少年身后。
那金扇的少年也愣了,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玉陌这个不速之客。
“姐……?”孟笙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正好对上了玉陌那双惊讶而绝望的眼睛,那双眼睛,就像蒙上了一层大雾一样。一瞬间,他开始有些后悔,有些害怕……
“你是谁?”拿金扇的少年定了定神,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布衣的女孩子,冷笑了一声。
“放了我弟弟。”
“凭什么?”金扇少年从玉陌那高贵而冷淡的语气中似乎受了刺激一般,不禁咬着牙说道:“贱民,你凭什么叫本少爷放了你弟弟?”
“就凭他是我弟弟。”
“呵!”金扇少年挑了挑眉,对着一旁的少年们笑道:“继续打——,还有,这个女人,我亲自扇她巴掌,狗杂种。”
“啪——”
一记狠狠地巴掌,玉陌感觉自己的眼前瞬间涌过一阵疯狂的旋晕感,她重重的跌到了地上,溅起一层尘埃。之后脸上便浮出火辣辣的生疼,疼的来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不能哭。
出宫之时的痛苦自己都忍下来了,这种事情,难道不能忍吗?她抬起头,一双明丽的眸子,就像锋利的剑一样射向那个少年。
“还敢看我!”
言毕,又是一记狠狠的巴掌,打在了脸的另一边。或许是这一记巴掌太重的原因,亦或许是刚才眩晕的感觉,玉陌已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觉得自己的嘴里充满着重重地血腥味。这是一种熟悉而让人反胃的味道,让玉陌瞬间勾起一年多前那沉痛的记忆。
金戈铁马,血洗皇城。
“不许打我姐姐……”孟笙被人拼命地踢打着,嘴里哀嚎着。
“给我打,贱民的命而已……”金扇少年说毕,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刃,轻轻地笑道:“这个女人,我看你很不爽,今天我剁你一只手下来……”
空气似乎安静了下来。孟笙和玉陌感觉在这凝重的空气之中越来越难以呼吸,周围的一切吵闹和一切喧哗,正像风一样地从两人耳边呼呼掠过。
砍掉……手吗?
“不……不要……”孟笙哀嚎着呢喃道,“不,不可以……”
玉陌木然的看着金扇少年手中的剑,上面嚯的腾起一道直射人心的青光。
原来一切都是可以被剥夺的。名号、亲情、家、王朝、包括……自己……玉陌冷冷地想着,绝望的闭上眼睛,对于眼前逼近的利剑,她毫无缚鸡之力。
干脆杀了我吧,求个痛快。
“贱民的命,不也是命吗?”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带着往事经年的感觉,直达玉陌的记忆深处。自己似乎听过这个声音,慵懒而有磁性的声音……
她缓缓的睁开眼,只见周围人都停了下来,一只手,正强有力的抓着那快要砍下的剑。
是他。
玉陌瞪大了眼睛。一别经年,没想到是他,又一次救了自己。
记忆中的人影,又一次漾开往事的波痕,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他依旧一袭白衣似雪,吴带当风。纵然周遭飘着血腥气,但他依然淡淡地冲他笑着,无关风月,淡然出尘。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淡淡一笑,便可倾倒众生。
那是一段旧事了。
几年前的玉陌养尊处优,居于深宫却并不安分。身边又有个打架的好手紫烟,所以主仆二人常常溜出去在京城中游荡。
恰巧有一次玉陌看不惯一个横行霸道的纨绔少爷,冲到府中想要去教训他一顿,却不曾想到中了那个纨绔公子的圈套,差点丧命,那时,便是他救了自己。
那时的他,白衣胜雪,遗世独立,如水墨丹青中走出的俊丽人影,又似每个女子心中懵懂的浅影。那番良辰美景,此去经年。
那次被他救下,真的让玉陌心中牵挂了数月。那时宫中不断有四海来的优秀儒生,却没一个能提起玉陌的兴趣,和他比起来,那些讲文论道的少年们,到还成了俗物。
“凌……?”金扇少年眼前闪过一丝诧异,握紧剑的手不禁松了开来。一个字还未说完,便撞上他凌厉的目光。不由得改口道:“您怎么回来了?”
玉陌看着眼前局势的变化,盯着二人说不出话来。
“放了他们。”他一脸淡漠的命令道。
“这里和您无关……”
“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金扇少年迟疑了片刻,一脸不甘的撇了撇嘴,瞪着地上的玉陌和孟笙喃喃道:“走——”
“别找这两个人的麻烦,不然我们没完。”他淡定的望着远去的金扇少年的背影,轻描淡写的说道,只见那背影一怔,“知道了——”
“呼——”玉陌长舒一口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她着急的望着伤痕累累的孟笙,“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孟笙也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眼中有潮汐在涌动。
“小姐没事吧?”他见状赶快前来扶起玉陌,关切的问道。
玉陌的眼前闪过一丝苦楚,随即转瞬即逝。“别叫我小姐,只是一介草民而已……”
他无奈的笑了笑,转头望向孟笙,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下次别再让你姐姐这样身陷险境……”
孟笙想辩解什么,但又颓然的低下了头。
“我说过,这一次见面,请你告诉我,你叫什么。”
玉陌一愣,不禁有些惊讶的望着眼前的人,他竟然还记得自己?那时他救下自己,自己还未问过他叫什么,他也未曾知道自己叫什么,他便匆匆离去,使得这一直成为玉陌的遗憾。只不过世事经年,自己再也不如当年那般明艳惊人。谁又会相信,两年前那个皇家有女初长成,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玉楚公主,会和如今这个衣衫破旧,黯淡无光,蓬头垢面的女孩子有任何关系呢?
“我叫……楚玉。”
为了躲避新朝皇帝的追杀,他们改名换姓,落难于民间。头戴南冠做楚囚,他们给自己换姓:楚。
这一刹那,她多么希望,自己可以有从前一般的模样,然后告诉他……自己真正的名字。我叫,刘玉陌。
“楚姑娘,我们,后会有期。”他冲着玉陌笑着,作了作揖,准备离开。
“喂,”玉陌叫住他,“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说毕,脸上漾起一道红晕。
“甄何。”他浅笑,然后一个转身,如仙人般消失在了薄暮的世界里。
落霞洒在凉州崎岖不平的路上,给两个人的身影镀了一层浅浅地金。孟笙跟在玉陌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一句话也不说。
“那个拿着扇子的少年是谁?”玉陌率先开口问道,她有些迫切的想知道甄何到底是何方神圣。她能感受到,刚才的对话,二人都没有说真话。如今自己改名换姓是为躲避追杀,那他呢?
“凉州大将军的独子。”孟笙有些丧气道。
“凉州大将军?”玉陌有些吃惊地重复道。
凉州大将军梁深的姐姐是这朝皇帝的惠妃,算起来那金扇少年也算是皇亲国戚,看他当时的神态,这甄何……
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涌上了玉陌的心头。
“明明我是凭自己努力争取来了的机会,他们骂我们,是贱民、是杂种、是没有爹娘的畜生……没有权利去做这些……”孟笙见玉陌没有说话,便自顾自的辩解道,言语有些哽咽。
“不准哭!”玉陌喝道,转头看着垂着头的孟笙。孟笙比她矮一个头,一个人独立于背后空阔的大背景下,显得格外的矮小和瘦弱,他脸上的淤青和伤痕,在夕阳之下,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那双闪闪的黑瞳,正一脸委屈的望向着自己。一瞬间,玉陌将所有想说的训斥都咽回了心里,一年之中,她遍尝的苦楚,似乎如洪水猛兽般向她袭来,她感觉,她所有惨淡经营的坚强和凌厉,都在这寂寥的日暮之下,分崩离析……
“都忍着,我们要学会忍……”她跑过去,一把抱住瘦弱的孟笙,再也忍不住眼泪,那嚎啕的泪水,就像她受的痛苦一样,不受控制的喷涌了出来。“我们是亡国之人,只有学会忍,我们才能活下去,这是一个……人吃人……的时代……”
“姐姐……”孟笙也嚎啕着,眼泪浸湿了玉陌的肩头,“我好想回去,我不要待在这里,我想父王,我想母后……”
“他们都死了……只有我们活着,我们才能想后面的事……”玉陌放开孟笙,淡淡地说着,风一吹,眼泪蒸发在了空气里,只剩下脸上粘人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