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突然看见强光后,闭上眼睛,视网膜里依然留着光斑一样;有好一阵子,林三酒的神魂深处一直燃烧着那一团白亮火球。
她是唯一一个参与了、也亲眼见证了一切的人,所受到的冲击与震撼自然远超他人。她甚至有种感觉,只要她仍然在回想,她就可以将乔坦斯留在最后一刻——只有追忆结束了,他才会真正消失。
抱着这样的念头,林三酒再次上路时,觉得身边不止有三个同伴了。
在【袋鼠口袋】时限结束之前,几人总算是找到了一个能让他们跟着黑色方格飞行器一起走的办法:林三酒从卡片库里搬出来一只礼包给她的大型物资箱子,将内容物倒空了,又好不容易将木条箱子挂在了一个黑色方格上,用绳索紧紧捆好了。
在行驶过程中,除了头上绳索可以固定之外,木条箱子恰好也被卡在另外两个黑色方格之间;只要人偶师行驶速度别太快,还算是挺稳当的一个座具,就是几个人挤在一起,挨着冷风拍打,苦得有点像是被蛇头偷渡的猪仔——人偶师自然是不会考虑他们舒不舒服的,能让他把速度和高度都降低一点,已经费了林三酒和余渊的不少心思唇舌了。
她只好掏出一卷薄被子,将哆哆嗦嗦的自己和余渊一齐裹在里头,互相取暖;元向西倒是不怕被冷风吹成体温过低,趴在木条箱子边缘往下看海,一旦远远发现了海鸟或大鱼,林三酒就得赶紧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角,免得他看得太高兴,一跟头跌下去。
至少能让她舒一口气旳是,她暂时没有需要即刻解决的紧迫问题了。
余渊总算恢复了人身,元向西的鬼命也被延长了一点,人偶师在短时间内与宫道一见面的可能性也不大了——至于大巫女,她的身体不知落在茫茫何处,想用【概念碰撞】也没有一个目标,实在是急也急不得。
自打从娱乐船上下来,这还是第一次,林三酒终于有了闲话的空隙。
“你那时在数据流管库中找了多久啊?”她向余渊问道,“一直都没有找到自己的资料?”
“很久,久得足以让我怀疑,数据体把所有‘移民’的原始资料都隐藏了,或者删除了。”余渊回想起来,语气也难免有些苦涩:“我一直以为,只要有了阿全副本,我就能再次体会到过去的自己……如今虽然重新变成了人身,可是连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不是丢失了什么部分,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林三酒所经历过的余渊,自然只是他的一个面,一部分——余渊曾经是否养过猫狗,见到恋人时的心情,童年阳光照在肩上时的感受……她没有办法为他重新构建起来,只有让此刻的余渊自己,重新一点点去“发展”出来了。
“对了,你之前简单说过一句阿全也在来的路上了,是怎么回事?”林三酒干脆改了话题,问道。其实她一直惦记着想问,但是自打救出余渊以后,危机一个接着一個,现在才终于有了机会。
余渊叹了口气。
“我那时怎么也找不到我的原始资料,于是叫出了阿全副本,打算问一问他的意见,毕竟他也算是这方面的专家了。”他在强风里眯起眼睛,似乎又回忆起了当日那一幕,说:“结果我没有想到,阿全却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林三酒一怔。
“他说,他对于不断被人转手,被人利用的生活已经感到很厌倦了……当然,那个时候作为数据体的我,是无法理解‘厌倦’这种情绪的。”
或许是受到刚刚发生的事情影响,林三酒心脏一紧,立刻就想到了最糟糕的那一个可能性;只是她很快醒悟过来,问道:“然后呢?”
“他问我,作为一个数据体,我有没有办法能将他解读改写。不需要改变本质,只改变一些表面特征也好。”余渊望着远方的蓝天阔海,声音被海风吹得时明时暗,形状依稀:“我记得他当时问我,‘哪怕做不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起码我也想获得一点自由,去或不去什么地方,做或不做什么事……自己决定自己去向的自由,我能有吗?’”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使当时的余渊仍然是一个数据体,他也不可能拒绝这样的请求。
“自走型副本,在末日世界中并不少见,”余渊继续说道,“对别人来说或许很难,可是对于数据体来说,这甚至不算什么‘大手术’,在我启动了改写程序以后,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让他自己完成改写就行了。”
“所以……阿全他已经可以自主行动了?”林三酒直起了后背。
余渊的回答却很含糊:“应该是的。”
“怎么是应该——”林三酒一句话还没说完,就顿住了。
“是的,”余渊苦笑了一声,“在进行改写的过程中,我不需要一直在旁边盯着,所以我就继续去找原始资料了。没想到不等阿全结束改写,大洪水就先一步来了。”
“他不会也失散了吧?”林三酒咽了一下嗓子,“你说过他在来的路上……”
“即使他被大洪水吞没了,也不会失散的。”余渊将一只手按在她肩膀上,掌心的暖意安慰了林三酒几分。“他当时改写进度已经完成了一半,我不能再把他当作一个物品收起来了,于是我将他送上了一辆‘人际出租车’,最终目的地是‘我’。”
林三酒茫然地“啊?”了一声,就连一直竖着耳朵偷听的元向西也回过了头。
“数据体拥有最浩瀚的数据库,其中不知多少来自特殊物品的数据,都可以在编写后化作实物。也就是说,数据流管库里拥有你穷尽想象力也例举不完的神奇东西。”余渊如今不作数据体了,反倒似乎为数据体骄傲了一下:“你看,在末日世界中遇到一个什么人之后,不管是同伴也好、敌人也好,还是一起经历副本的同行者也好,是不是都很容易改变你的行程?”
林三酒抬头看了看空中的黑色方格,答了一声“是”。
“同理,阿全在被冲走以后,也会遇上一个又一个的人,因为与他们的命运交叉,而不断被改变方向,最终到达目的地,也就是我。”余渊指了指自己,然后把手揣回了被子底下。“这也是我为什么说,他在来的路上了。”
“这么方便的东西,”林三酒几乎恨不得抓着他领子使劲给他摇一顿,“你怎么早不给我呢!现在——”
“早也没有啊,”余渊赶紧解释道,“我也是上次回去才发现,是新添的。”
至于现在,数据体也没了,数据体的老家也没了,林三酒简直又恨又馋——或许等阿全到了,她还可以再抓住“人际出租车”试试?
“那个物品的原理倒是没错,”元向西冷不丁地说,“我也是因为季山青才来到Karma博物馆的……说起来,我一直想去十万世界移转梦看看。”
他重新转过头,将目光投向大海,后半句话一出口,几乎就被风吹散了:“卫刑提过一次那个地方……”
“会有机会的,”林三酒也想起了自己在十万世界移转梦的未了之事,“等我们上岸以后,或许有时间……唔,人偶师原本目的地是哪里啊?”
这个问题一出,换来的却是两份茫然。
“你们不知道?”林三酒眨了眨眼。
“我以为你知道呢。”余渊说着,抬起头,“他现在……是在往他的目的地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