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睡在西面的客房里。
童牛儿让着金锦夫人在榻上存身,自己则窝在门边的圈椅里抱臂忍熬黑夜。
金锦夫人只在数天里就经lì
这多生死惊奇的变化,弄下满腹的感慨,哪睡得着?躺一会儿,向童牛儿道:“你要送我去哪里?”
童牛儿怎知dào?一时答不上来,只唔一声了事。金锦夫人善于揣摩别人心思,从这一声里已经明白童牛儿也没有个明确的目的在。想要再和他说些什么,却听鼾声悄起,奔波了一天一夜的童牛儿已经疲倦得睡去。
睁开眼睛时见天色早已明亮。
童牛儿转头瞧榻上空荡,吓一跳。忙从圈椅里挣扎起来,甩着压得麻木的手脚向外面走。
老婆婆正在厨下忙碌,抬头见童牛儿到眼前,急迫地闪到一边不敢言语。
童牛儿四下不见金锦夫人,向老婆婆问:“和我同来那个呢?”老婆婆低着头道:“今儿早晨,她向我问这附近可有庵堂。我以为她要去敬香,就说南边十里远近有座念慈庵香火旺盛,是大智菩萨的道场。她留下一张纸给大人,就走了——”一边说,用手指着堂屋的桌上。
童牛儿拿起这张边缘粗糙、纸面不堪的家造纸,见上面写有数行娟秀整齐的钟卫小楷。但他识字不多,看了半天,只明白个大概。
将纸折好,揣入怀里,以为应该给林猛看过,也算有交代的证据。
匆匆地出了堂屋,喊老头牵马匹。老头把两匹都拉扯过来,交予童牛儿手中。
童牛儿翻身骑上一匹,把另一匹扔与老头,叮嘱道:“这马是军用的,将鞍韂都烧掉。休叫别人知觉,当心惹麻烦。”老头却怔怔地看着他不敢应。
童牛儿催马行到院门口,想起昨晚争来让去的那锭五两大银还在怀里,掏出掷于地上老头的眼前,然后打马向南面奔驰而下。
来在被繁茂树木掩映的白墙下面,童牛儿抬头见一块黑漆斑驳的大匾高挂在砖瓦破烂的门楣下。上面字里的金色早被风雨吹打脱尽,只依稀可以分辨出‘念慈庵’三个轮廓。
童牛儿推门进入,见庙宇甚小,第一层院落便是主神的大殿。大殿也不深入,叫一班尼姑都跪在门口的地上诵经做课。
童牛儿见一个个光秃无发的脑瓜皆都低垂,分辨不出哪个,只好仔细寻找。
正看时,听身侧有人低声道:“童施主,休扰别家功课。”
童牛儿转头见旁边站起一人,新剃的头皮白皙,穿一身半旧的肥大灰白僧衣,衬得一张眉眼秀美的脸庞更加清丽。
金锦夫人看过童牛儿片刻,慢慢低头,先念一声佛号,道:“小僧慧慈,新入佛门,还望童施主照顾则个。”
童牛儿看着立身在灿烂朝阳中金锦夫人的细瘦身影,突然间觉出有说不清的凄凉涌上心头,只说道:“你怎地——想不开——”就被泪水淹没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金锦夫人心下也自伤感。忍耐片刻,道:“小僧以为,尘世不容我存身,只有这方外是唯一归宿。佛前孤灯虽然清苦,但我心得安,也算个好的归宿。童施主一力救我,小僧感激不尽,以后自当在佛前为童施主祈福消罪。”
童牛儿抹一把溢出眶外的泪水,道:“可叫我怎样向周大人的在天之灵交代?”
金锦夫人摇头道:“他若知我如此,必当欣慰。童施主何苦为难自己?”
童牛儿知事已至此,如水泼地,不能更改,多说无益。
将背上的包袱解下递与金锦夫人,道:“这里是三十两银子和一百两黄金的飞钱兑票,原想为你做个——你便留着吧。”
金锦夫人摇头道:“小僧已是出尘之人,还要这个作什么?”童牛儿四下打量着道:“这寺院破烂,权且当做我捐的香火,修缮一下吧。”
金锦夫人见童牛儿执意坚决,不好推辞,只得接过。转身递到上首一位面目慈悲的老师太跟前,合十执礼,恭敬道:“师傅,这是童施主施舍的功德钱,请收留。”
老师太面无悲喜,接过后随意丢在脚下。向金锦夫人道:“徒儿,方内和方外的区别就在这里,也只在这里:执著与放开而已。些微尘埃,任他飘散;来去自由,不留痕迹。你既已属身我佛,就当执我佛之心,何苦还与过往纠缠不清?”
金锦夫人听得老师太的棒喝,神色渐显平静。向童牛儿执礼道:“童施主,我便认下你为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吧。且请回转,有缘再见。”
说完自回**前下膝长跪,闭上眼睛和其他女僧一起诵念佛经。
童牛儿本是心血火热的男儿,见金锦夫人如此,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站在当地怔怔地发呆,半天才缓过神来。向金锦夫人还回一礼,道:“姐姐自安。弟弟日后经常来看姐姐就是。”
金锦夫人听得此语,面上露出会心的笑容,睁目缓声道:“你也多加小心,早日从东厂的污泥塘里脱身出来为好,不要再做这遭人忌恨的锦衣卫了吧?”童牛儿点头应下。
出了念慈庵,想着金锦夫人兜转在困厄之间的悲惨身世,还是忍不住心下的痛惜,觉得好不伤感。
转念又记起正在春香院里等着自己的赛天仙、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四女,才知一旦遭逢乱世,命运最悲惨的就是她们。因手脚柔软,无力抵抗,只好任凭蹂躏,自悯其悲,叫人好不可怜。
这样思量下来,童牛儿慢慢明白,或许对于金锦夫人来说方外真的就是她躲避乱世的最好地方。
这金锦夫人也算得性格洁净,心思透彻之人,自能看清面对的形式格局,这样的选择和归宿也当是她唯一能够忍耐的吧?
想到这里,童牛儿心气渐平。以为在这件事上自己已经拼尽全力,不枉周宗建大人临死托付一回,见到林猛也算能够交代过去。
卸下心上的负担后,童牛儿自感轻松。强打起精神,催马向廉州城赶。
银若雪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没有抓到汪烧饼。”童牛儿一怔之后咧嘴笑道:“怎地笨?”
银若雪自知没有这小儿狡猾,悻悻地哼一声,道:“能奈何?”童牛儿转着眼珠道:“必是逃到苏冥去了。好办,我就陪你走一遭,把苏冥攻破,擒下这汪烧饼,如何?”
银若雪点头称善。
方威见他最嫉恨的童牛儿虽经自己百般设计,竟仍安然无恙,活蹦乱跳地出现在面前,直恼得热血染面,怒目相向,似连呼吸都粗浊三分。
童牛儿却只当视而不见,只顾着和相好的锦衣卫嘻嘻哈哈地打招呼,把随口瞎编的理由说得顺畅。叫在他前面走的银若雪听着也忍不住笑,以为这小儿骗人的本领却是一流。
那魏豸见到童牛儿却怕,连打招呼的声音都不自然。
童牛儿面上虽然装得平静,其实心里在冷笑,以为这只虫儿也是害自己的同谋,早晚必要报复回去才算公平。
第二日陪着银若雪领兵来在苏冥镇外。
童牛儿抬眼望向城上,见汪烧饼正手扒破烂不堪的垛口看着自己,目色凄凉。
这苏冥城远不如古良那般坚固易守,也没有护城河。城墙单薄得好似一脚就能踹塌,让人看着担忧。
童牛儿嘴角翘起冷笑,以为这老儿是个yin邪之辈,杀之也没什么可惜的,转头就想叫银若雪下令攻城。
可他话还没出口,听城上有人高呼:“童将军——且请过来说话——”
童牛儿一怔,转瞬明白这“童将军”就是自己,抬头见汪烧饼正挥舞着手臂招呼。
银若雪在侧见了笑道:“你俩个倒有些交情?还不过去?”
童牛儿在鼻子里冷哼一声,一边提马向前一边高喝道:“休要害我——不许放冷箭——我过来了——”
来在城下,仰头道:“你这厮,等死就完了,唤我过来作什么?我也救不得你——”
汪烧饼听他言语寒冷,倒尴尬起来,把一张眉眼本就丑陋到不堪的脸孔扭得更加歪斜。
童牛儿见得他这副献媚的表情,立时把事情猜透,心里有底,笑意吟吟地看着汪烧饼不言语。
汪烧饼干咽一口唾沫,艰难道:“童将军,那**到我的府上,我也曾酒肉伺候你,不敢亏待;如今我临险境,你怎肯旁观?我知童将军——”
童牛儿不耐他啰嗦,摆手道:“说投降就是了,何必这多托辞?”汪烧饼被噎得泛起白眼,孩童般无奈地一笑,道:“倒是这个意思。我只怕——只怕——”
童牛儿暗想:这老儿死不足惜。只可怜那一城的百姓,怕也要象古良城里的一般惨遭杀戮。他若能降,百姓自然得救,倒是善举。
于是仰头道:“你当我等是什么?谁愿意杀人?你要投降,只需将城门大开,放下刀枪,自绑双臂出来就是,我等不会为难你。”
汪烧饼唔一声,犹豫片刻,道:“可这造反作乱的罪名——”童牛儿摆手道:“不追究。”
汪烧饼见他答yīng
得如此痛快,倒不敢信,支吾着道:“童将军——做得了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