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若雪在上面冷眼瞧着,心中暗笑。
她不肯信一个娼妓为救一个嫖客,竟能有轻生就死的仁义之勇,以为赛天仙不过是装样子给自己看罢了。
赛天仙咬牙半晌,忍不住泪水扑簌落下,颤着双唇嘟囔道:“相公——这世间只有你真心待我——我便为你死一万次也心甘——只是——再不能和你在一起——得你疼爱——我——我先去那世侯你——待你到时再和你做夫妻吧——”说罢将单刀架在颈下,拼力一抹。
那刀正是用的,刃口被磨得锋利,立时切进皮肉,叫鲜血迸溅出来。
银若雪见她真下狠手,倒吃一惊。急忙将早握在掌里准bèi
的案头一方端溪古砚抛出,正打在赛天仙持刀右臂的肘头。
那里有个地方受力后立时酥麻,叫赛天仙手腕绵软,五指失力,再拿捏不住单刀。
赛天仙已拼尽了全部勇气,此时忽然失势,却再收不住,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
银若雪见她颈侧鲜血仍然汹涌,喊医官进来为她包束。
赛天仙痴傻了一般任由医官摆布,目光散乱,神色凄迷。
银若雪待军医退出后,静静地瞧着颈下缠有白绫,呆如石像的赛天仙,心中倒也有三分佩服在。向她道:“你回去吧,我自会请御医为童牛儿疗伤。”
赛天仙如从梦中惊醒一般,恍惚片刻,嗯了一声,摇晃着站起,便向厅堂外面走。
可刚行出丈远,忽然向前一跌,摔倒在地。
赛天仙却刚强,拼命挣扎着向门口爬去。
银若雪见了心下也觉不忍,唤入两名卫士将她搀起。然后转过大案,来在赛天仙面前,道:“但你需答yīng
我,从今以后,再不许童牛儿进你的门,知dào
吗?”
赛天仙听她如此说,凄惨一笑,道:“若无童牛儿,我活着作甚?”一语将银若雪问住。
御医是宫里举荐而来,并不甚老,只四十多些。待瞧过童牛儿的伤势,向银若雪道:“幸不甚深,只在骨肉之间。医得。”
银若雪听到这一句,长吐一口气。但仍不放心,追问道:“能保性命吗?”
御医执礼道:“五将军,似童大人这样的伤症,天底下只有我一人能医,痊愈后与常人无二,您尽管放心就是。”
银若雪听他说得玄乎,嗤鼻一笑,不以为然。
御医看在眼里,摇头也笑,道:“但有一样,就是要童大人能忍得痛才行。”银若雪道:“怎个痛法?”
御医手指伤处道:“他这里面皆都化脓。但我不能剖开童大人的胸膛医治,只能把外面的烂肉切去,将火药从伤口灌入,然后点燃,叫火焰将伤口内外烧熟,则脓水尽去,过些时日就能痊愈。”
银若雪直被他讲得汗毛竖起,道:“如此岂不如遭刑一样?”
御医执礼道:“五将军明鉴,医的便是痛处,不过是长痛化短痛罢了。若不痛得重些,如何能好?”
银若雪想想,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摆手道:“你便施为吧,我且瞧着。”
御医将所携藤箱打开,从里面先掏出两个胡桃和一根木棒并几根布带,把童牛儿的嘴掰开,将胡桃填入,合齿处咬住那根木棒,外面用布带系住。
银若雪明白他为防备童牛儿忍痛不过,咬断舌头失血而死。见他想得周全,暗暗点头,以为他适才所说似也不是吹的。
御医又将童牛儿的手脚分别绑在木床四根挂帐幔用的床柱上,然后点起一盏精致铜灯,把一柄细小匕首在上面烘烧片刻,待见暗红时转过向童牛儿胸上的伤口刺下。
童牛儿正自昏沉,被这一烫,痛得立时惊醒,大瞪着双眼拼命蹬踏四肢挣扎,口里发出呜呜叫声,听来撕人心肺。
银若雪不忍再看,忙转过头去。
那御医却毫无惧色,只将匕首旋转着把肿胀的一圈烂肉剔除掉,然后用细棉布把内外的血水吸取干净。从藤箱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启去塞子后略闻一闻,慢慢将其中的黑色火药倒入童牛儿的伤口里。
童牛儿痛得口眼歪斜,身体抽搐,拼力扭动的四肢把一张木床拉扯得咯吱作响,似马上就要崩塌一般。
御医却仍神色淡定,不为所动。把铜灯端过,向那伤口处一引,只听嗤地一声,艳红的火焰窜起半尺多高,然后直烧向伤口深处,半晌不息。
童牛儿痛得将口里的胡桃皆都咬碎,奋力挣扎几下后昏晕过去。
一股焦糊的恶臭随之四散,掩人呼吸。
银若雪忙喊来仆妇要打开绣楼的窗户通风。御医却阻止道:“五将军,童大人还经不住风吹。”银若雪只得作罢。
御医又用韭叶匕首把伤口被烧得焦熟的皮肉剔除干净,撒上大内秘制的金疮药,用素色锦绫细细地包束整齐。
然后抓过童牛儿的手腕诊视片刻,见他关、弦二脉皆都砰然有力,向银若雪道:“童大人的性命已经无恙,但还需好药调理。”
银若雪转忧为喜,道:“这个不需虑,我自会想办法。”
接连吃了数日老参吊的猛汤,童牛儿体力恢复的甚快。
他被抬入银若雪的绣楼时正自昏沉,任事都不知。此时清醒,感觉心里最惦记的仍是存身在春香院中的众女。
尤其霍敏英初来,怕还不知藏头蒙脸地躲避凶险。自己不在,若遇上似汪宁那样的无赖,她们岂能应付得来?童牛儿愈想愈担心,再躺不住,挣扎着起身悄悄溜出雷府。
待在路上走着,却觉得自己可笑。活了二十年,从来都是来去无牵挂的逍遥日子,倦时即眠,饥时便吃,一切自在。双目睁开后何需yào
想别的?不料今日却平添这多牵挂在心里,倒有些烦。
但转念又觉得这几株花草朵朵都是奇葩,若无人护佑,必被这肮脏尘世所糟蹋,却也可怜。
待进了春香院,第一个便见到刚刚起身的何妈妈正将手掩在口上,打着哈欠走来。
猛地看到他,惊得将哈欠一下子咽了回去,结舌道:“牛儿兄弟——你的贵体——无恙吗?”
童牛儿听她语不成句,知必是自己重病不治的消息让她好生欢喜。此时却见自己大摇大摆地在这里,被大大地吓了一跳。暗觉得可笑,面上却装作平静道:“无恙呵,我又不曾生病,怎会有恙?”
何妈妈大张着嘴愕然瞧着童牛儿走上楼梯,心里好不奇怪。
那日明明亲眼看到这小儿被抬出春香院时已是一副神仙难治的死人模样,赛天仙、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等都哭得死去活来,倒像发丧一般凄惨,连那小丫头也天天跟着垂泪。
原以为他必是一去不返,从此再不用忍受他的折磨,可以肆意侮辱欺凌那几个丫头,教她们日夜劳作,把这长时间损失的金银都赚回。
却不想还是空梦一场,这小儿竟又平安归来,瞧精神似比以前还旺盛。都说神鬼怕恶人,看来不假呵,这小儿一向骄横霸道,百无禁忌,神仙怕也不敢招惹。
何妈妈摇着头向前走,眼睛直勾勾地想着心事。
却不防前面有条长凳挡路,将她绊个马趴,一下子摔出丈多远,半晌爬不起来。路过众女见了都掩口而笑,却没一个过来扶她。
待上到三楼,童牛儿只觉得头昏眼花,四肢软绵,似要站立不住,忙扶住墙壁。适才逞强猛走,将力qì
皆都用尽。
小丫头瞧见,忙跑过架在他的臂下。
童牛儿甚觉欣慰,问:“钱还够用吗?”小丫头抬头看他一眼,道:“够的,不须给我,当心天仙姑娘知dào
了要骂。”童牛儿笑着不语。
二人进入房中,见赛天仙和林凤凰、白玉香、霍敏英三个正围坐在桌前,似商量着什么,各个低眉痴目,精神萎顿。
几人猛地看童牛儿走进来,皆都惊住。
霍敏英倒第一个反应过来,“啊”地叫一声,起身扑过抱住童牛儿,忽地又觉不妥,忙撒手撤身,将如雪双颊羞红,神情也忸怩起来。众人见了忍俊不住,皆笑。
赛天仙欢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连气喘得都粗。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过来紧紧地搂住童牛儿哽咽,口中道:“你没事就好——”
林凤凰和白玉香只能在侧看着,各将悬着的心放下,在脸上开出灿烂笑容。
童牛儿爹娘早丧,自幼时便倍尝孤苦,从来没有过得这多人牵挂疼惜的机会。看到如此情形,心里好不温暖,以为只这般,受的所有苦痛便都值下。
在椅上落座后向赛天仙索一锭大银,吩咐小丫头出去买酒菜来吃喝,庆贺大难不死之福。
待端起酒盏时,童牛儿才惊见赛天仙颈下的白绫,指了道:“怎地了?”
这一问勾引起赛天仙心里的委屈,如同孩儿受欺后听父母关怀一般,泪水立时涌进眼里。但仍拼力忍住,道:“不小心——划破了,不打紧。”
童牛儿眼光何等毒辣?摇头道:“休诳我,还不实说?是不是何妈妈使人欺你?”赛天仙摇头不认,却再忍不得泪水,掩口呜咽。
童牛儿看得不耐烦,皱眉拍案道:“怎地难说?”
霍敏英见他急了,在侧插嘴道:“天仙姐姐为求那个什么银姑娘请御医给童大哥治伤,竟要自刎而死。”童牛儿怔道:“真的吗?”转念明白大半,起身拉过赛天仙道:“走,我去为你出这口恶气。”
赛天仙忙拉住他手坠身阻止道:“怎样能出?”
童牛儿道:“自然也在银若雪颈上割一刀,叫她尝尝痛的滋味。”
赛天仙吓了一大跳,努力抱住童牛儿劝道:“相公你伤还未好,休闹了,当心身体要紧。”
童牛儿连气带累,站在那里呼哧喘息不已,惨白脸色和狰狞眉眼将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等人皆都吓住,纷纷过来也劝。
林凤凰怨霍敏英道:“怎地嘴快?”霍敏英苦着脸儿道:“我也不知他是这等暴烈脾气呵,不然我怎敢说?”
童牛儿见众女如此,只得坐下,低头凝眉想着主意。
赛天仙最知他是睚眦必报、等不过夜的性格。道:“你休怪银小姐,她也只是为难我一下罢了,并不曾真的想要我性命。更何况这次若不得她出手请来御医,你的伤岂能好得利索?”
童牛儿摇头道:“一笔是一笔,不相干。待得机会,我定要好好羞辱她一番,为你出这口恶气。”
赛天仙见童牛儿如此庇护自己,大觉欣慰,暗道:不枉我曾为你引刀溅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