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进入赛天仙的房间,将霍敏英向榻里一抛,正落在赛天仙的旁边。

赛天仙尚在梦中,被吓得大叫一声,猛地坐起。睁目见童牛儿胸前衣上满是鲜血,愕然道:“相公你怎地了?”便要向地上跳。

童牛儿止住她道:“将她与我按实,休让她跑了——”赛天仙才惊觉身边已经多了个花儿少女,正挣扎着要爬起。忙一跃扑上,将霍敏英压在身下。

童牛儿长出口气,觉得有些迷糊。落身在椅上,将罩袍闪下扔在一边。想着寻布条包束伤口,听门上大响,转头见小丫头引着林凤凰和白玉香奔入。

二女见童牛儿受伤,急忙张罗着寻医为他治疗。

此时榻上赛天仙身下的霍敏英见挣扎不动,便张口大骂:“yin贼——我便死也不会从你——你杀了我吧——”将赛天仙、林凤凰和白玉香听得皆都怔住。

赛天仙素知童牛儿品性,倒信以为真,向童牛儿道:“相公,这孩儿还小,你就放过她吧。想我当年——”

童牛儿听她不知所以便任意胡言,恼道:“闭上你的鸟嘴。”赛天仙立时噤声。

童牛儿叫小丫头守在门外,起身来在榻前,向仍在嘶声大叫的霍敏英低声道:“你弟弟霍敏玉和姜楚已被我救下,现就在京城外的村庄里藏身。待过些时日,你自能与他们团聚——哎呦——这妮子——手倒够狠——痛死我了——”

霍敏英惊得大睁双目,还不肯信。童牛儿向林凤凰和白玉香摆手道:“且劝劝她,叫她安静些。”转身出房寻医治伤去了。

待回到春香院时,天已黑透。

童牛儿自幼孤苦,衣食不足,饿时三天不得一餐,饱时吃一顿顶数日。且居无定所,多在破庙和颓垣中藏身,苦受饥寒交迫的折磨长大,身体岂能不虚弱?此时加之失血甚多,叫脸色苍白,身体乏力。

一步步拖着双脚走上楼梯,来在赛天仙门前时险些跌倒。小丫头见了急忙跑过扶住他。

刚进房中,还不等站稳,霍敏英已从里间奔出,软膝跪向他。

童牛儿忙一把拉住,道:“休如此。”霍敏英却不肯,忍了泪水与他挣扎。

童牛儿只觉得手腕绵软,竟阻止不住。无奈只得向站在里间门口看着的赛天仙、林凤凰和白玉香道:“快帮我呵——怎地瞧热闹?”三人跑过将霍敏英拉起。

霍敏英一直不敢开口,只怕泪水滴落。此时再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转身将头扎入林凤凰的怀里。

林凤凰和白玉香与她遭遇相似,自然有同命相怜之感,见她哭泣,也被招惹着垂泪,三个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赛天仙心肠最软,见了这场面也陪着哭。

童牛儿自觉无奈,倚靠在门框上,心中道:有什么好哭的?泪水能顶个屁用?

只因他早把泪水哭干,已不习惯如此。

赛天仙正抹泪时,见童牛儿的身体顺着门框一点点向下滑溜,才想起他来。忙跑过搀住道:“相公你怎地了?”

童牛儿摇头道:“没事,怕是饿的吧。”赛天仙扶他在椅上坐下,唤小丫头准bèi

吃食。

童牛儿执筷道:“你们几个都吃过了吗?”赛天仙指了霍敏英道:“她还没有。”童牛儿道:“为何不吃?”霍敏英低头抹泪不语。

童牛儿叹一声,向她道:“为何不吃饭?要饿死自己吗?”霍敏英哽咽两声,道:“我失手刺伤你,心里——好生过意不去——童大哥——我——”

童牛儿挥手道:“刺都刺了,还说这些作什么?不如痛快地吃饭实在。”

霍敏英毕竟年纪幼稚,经不起这般沉重世事的拨弄和打击。听童牛儿如此说,以为他仍然责怪自己,不禁心里委屈,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童牛儿见了才觉得不妥,想着这孩儿正是单纯,还经不起如此。无奈只得委婉了口气道:“休听我胡说,童大哥不曾怨怪过你。倒是佩服你有拼死之勇,这个甚投我的脾气,我喜欢。可你需吃饭呵——”

他从不曾用如此软绵的态度待过人,心里好生地别扭。连赛天仙、林凤凰和白玉香在侧见了都感到惊讶,才知原来他也有温柔一面,只是不得机会表现而已。

霍敏英抽泣片刻,道:“我爹娘在天若见我存身在这青楼之中,必要恼恨得——我岂能苟活着辱没我霍家的门楣?”

童牛儿摇头道:“可你爹娘必也不肯看你软弱无能地轻生就死。其实死有何难?不过片刻而已。但活着却不易,要与这世间苦难拼死抗争。便被打倒在泥泞里也要跳起来活下去,岂能轻易言败?”

这几句倒是童牛儿的衷心之言,多年来他便依靠着如此信念挣扎着活到今日。

霍敏英年纪还青,心思正是软弱时候,本没什么主意,听童牛儿如此说也觉得有理,轻轻点头。

童牛儿见了心中舒展,继xù

劝道:“你弟弟尚幼,还需人照料。你若不在,叫他今后去依靠何人?你倒狠心,抛下他一人不管。见了你父母时,若他们问起,你如何答?怕不好说吧?”

童牛儿最擅揣摩别人心思,想着霍敏玉该是霍敏英心里最柔软的痛处,说起这个,她必就不想死了。

果不其然,霍敏英听到这句立时无语。

哽咽片刻,慢慢抬头,道:“好吧,我听童大哥的安排。”

童牛儿笑道:“这才是霍家巾帼。你父母在天有知,必觉欣慰。童大哥安排你的第一件事——吃饭。”

众人听了皆都开颜。

赛天仙在侧道:“相公,你叫霍姑娘睡在哪里?”童牛儿正沉吟,林凤凰道:“便让她与我和香姐姐同室吧,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其实童牛儿就是这个心思,但不好说出口,只等林凤凰和白玉香讲。当下点头道:“就是这个计较。霍小姐年纪小些,便扮做个丫头在房里掩人耳目,叫别人不知觉。”

夜里睡觉时,赛天仙蜷在童牛儿怀中道:“相公,怎不见你对我如待霍家小姐一般温柔?”童牛儿哈了一声,道:“她还是小女儿呢。我若凶些,必吓到了,只能温柔相待。”

赛天仙却不肯饶过,道:“你便也那般待我一次,教我有日为你死时也心甘。”童牛儿拍她一掌,叱道:“胡说什么?怎会有那一天?”

赛天仙不分辨,只低叹一声,道:“我这一世呵,便如路边的花草。虽曾也开放过,却尽被泥溅尘埋、车碾马踏,没有过一刻清白时候。我——”忍不住有泪噎喉,将下面的话淹没。

童牛儿听得心疼,搂紧柔声哄慰道:“相公却不曾这样以为呵。相公一直觉得你就是这世间最美丽的那朵花儿,便有风吹雨淋、尘埋土蒙,又何妨?在相公心里你从来都是好人家的女儿,一世都清清白白,不曾被任何污浊沾染过。”

赛天仙听他如此说,心里更加的痛,哭得也愈发地厉害。片刻后慢慢收声,道:“我就知我如此说——你定会温柔待我——我知足了——”童牛儿才知上当。

夜半醒来,赛天仙觉得存身之处分外地热。伸手胡乱一摸,正在童牛儿的脸上,才发xiàn

烫手。吓得困意全无,直起身子呼唤童牛儿。

童牛儿已被烧得昏沉,只朦朦胧胧地应。

赛天仙忙唤起睡在前室的小丫头,叫她点起油灯过来。见光亮映照下的童牛儿上半身都赤红如火。

赛天仙骇得不轻,忙起身穿衣出春香院到街上将熟识的大夫唤起请来诊治。

那大夫将童牛儿胸前伤口上包束的布条解去,见里面一片瘀红,肿起寸高还多。被刺伤的洞中隐隐有脓液流出,伴随着飘忽的臭味。

大夫见了皱眉,问起缘由。赛天仙说是一根生锈的铁钉刺的。

大夫听罢摇头道:“老夫虽也诊治过金器创伤,却从不曾见过如此重的。怕不好治。我虽非庸医,但不是医治外伤的高手,不敢胡乱下药,恐耽误你相公呵。小姐还是另请高明吧。”并举荐一人。

赛天仙待将那位大夫请来,看罢童牛儿的伤口后一样地摇头,道:“其实利器已将胸膛刺穿,他伤在里面。且这利器肮脏,叫伤口感染化脓。我虽善治金创,但多在四肢上,大不了截去。却不曾见过如此凶恶的,不敢用药呵。小姐还是再请高人吧,恐耽误了你相公性命。”

赛天仙听他也如此说,才知童牛儿伤势严重,立时没了主意,身体萎顿在床侧,先就哭了起来。

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皆被惊起,纷纷披衣过来看望。待听明白事情原委,都吓得慌神。

霍敏英第一个哭跪在童牛儿床前,道:“都是我害你——。”

童牛儿稍得清醒,睁目片刻,嘶声道:“都哭什么?我还未死呢——”向赛天仙道:“去天字牢营——寻卓十七来——他自有办法——救我。”

一语点醒赛天仙,叫她恍然。忙赶下楼去,用银子使唤楼里打杂的小厮去天字牢营请卓十七过来。

卓十七见过童牛儿的病状自是焦急。遣出营中大半兵士,乘夜骑快马将京城里熟识的十数个军营中的三十几名军医全都请遍,叫他们来瞧童牛儿的伤症。

众军医虽都是久在战场上混的,医治过无数刀砍斧剁、枪刺马踩的凶险病势,但看过童牛儿的伤口后皆都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老的道:“卓大人,不是小的们无能,实在是童大人的伤症太过凶险。您若逼小的们下药,也可,但不敢保童大人的性命得全。”

卓十七听得瞪目,正要喝骂,另一名军医道:“卓大人,您有所不知,在战场上似童大人这样的伤症没人肯治,不如直接填入坑里埋掉省事。因为治与不治,最后结果都是一样,没什么区别。”

卓十七张口半晌,哑然颓坐到榻侧,才知童牛儿竟已到大限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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