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楚听说华伯仁夜里就宿在这座小楼的二层之上,便怀揣利刃,登上楼梯,径直入房来杀。
一间间寻过,最后在西数第二间透过半闭纱窗看到里面悬着一顶硕大纱帐。
纱帐罩着一张金丝楠木打制的雕花大床,床上黑影朦胧,似是睡着个人。
姜楚用刀尖拨开门闩,悄步走入,然后一跃向前,扑入帐内。先探手臂扼向那人的喉下,想着问个明白再杀,以免误伤其他。
可手上绵软,根本没个着力处。姜楚立时明白,这床上躺的是个棉花填塞的假人,人家有如此准bèi
,可见必有埋伏。
姜楚正想后跃躲闪,却已经晚了。只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姜楚觉得眼前刺目亮光一闪,接着滔天热Lang扑面袭来,将他直掀出去。身体穿过木壁,撞塌栏杆,跌落在下面的月季花丛中昏晕过去。
待醒来时见自己已被五花大绑在楼前的树上。
姜楚迷糊片刻,觉得左眼钻心般痛,一片朦胧,已经看不清什么。脸上也处处锥心,好像绽开无数伤口,正有鲜血滴答而落,顺着脸颊流淌个不停。慢慢活动四肢,发xiàn
并无大碍。知dào
没有伤到筋骨,心里稍安。
抬头用右眼看去,见十几只灯笼火把下照着三、四十名手握刀枪的家丁。最前面是个面目猴相,口眼抽搐的老头,正捋着颌下稀疏胡须向他端详。
见他醒来,倒吓一跳,忙退几步,好似怕姜楚扑上来撕咬他一般。
老头强自提起不多的底气,狰狞了嘴脸高声喝道:“你是哪个?为何要来杀本府?”
姜楚听得这一问,立时明白他就是华伯仁。嘿嘿冷笑道:“杀你还用为何吗?”
这一语却将华伯仁噎得无言,恼羞成怒,向身后家丁挥手道:“给我狠狠地打,看他能强硬到几时?”
众家丁都应过一声,纷纷扑上来殴。
姜楚虽然是练就藏密武功出身,并拼得‘石佛侠’的美誉,但毕竟是父母所生的骨肉身体,和常人没什么分别,哪经得住轮番的棍棒?不消片刻便即昏迷,只剩三分命在。
华伯仁自知没有决断人命的特权,不敢把姜楚打死。命人押入自家的私牢中,等着天明之后再行处理。
姜楚躺身在冰凉的地面上,苏醒后百思不得其解,想不明白自己这一败因从何来?
他却不知自己早被人家出卖,每日一言一行都受监看掌握。这个陷阱已经设下多时,只为等他来跳入其中。
出卖姜楚的正是霍光启府里那俩个曾和他遭遇过的巡更人。
这二人因为担心姜楚若真个杀掉华伯仁,一旦案发必要牵累到自己。而自己拖家带口,却向哪里逃?还不如将姜楚卖入阴曹,一来可以救下自己的性命;二来可从他们打心底憎恨的华老爷那里领几文赏钱。
由此可见人心之恶,只为一己之贪便可将任何出卖,毫不怜惜。并不肯管顾什么忠孝仁义之类不着边际的东西,以为还是自己的性命和到手的银钱来得实在。人心唯私,天生本性,圣贤难移,奈何?
这个华伯仁也有些来头。
他华家在本地也算作大族。祖上世代官宦,叫家里不但累积下万贯金银,也传承下无数恶念。
华伯仁虽从小受圣贤典籍教育长大,最会背诵子曰诗云、孔仁孟义之辞,但他心中却牢记其父常说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八个字,以为才是至理名言。并穷尽一生努力实践,不敢疏忽。其他所学则都当做是没味的狗屁,不值一信。
他却不知天下的读书人十个之中倒有过半和他一副心思,都把一己私利摆得最正,余下的不过是遮挡龌龊的籍口,博人尊敬的名头罢了。
其实纵观历史,这班读书人为恶最深,哪一朝哪一代的冤孽都是他们制造,是非都是他们拨弄。叫中国几千年的一本善恶帐上血泪汹涌,尽被所淹,竟没一处干净的地方,可悲可叹。
也不明白老天弄人时都有怎样手段,把黑变白,将错做对,让人看着郁闷。
这华伯仁本生着一挂蛇蝎心肠,按理该沦落地狱,好好地领受一番折磨才是;可老天却不肯,非要将他捧上庙堂,叫他官运亨通,宦海扬波,好不得yì。竟一路青云,直升到监察御史才罢休。
明时的监察御史官阶虽然不高,但因有上本直奏、弹劾百官的权利,是以朝野上下均都惧怕,叫华伯仁得机压榨软弱、欺凌良善。时日一长,更把肝胆养得寒冷,叫心肠变得坚硬,直比兽类还少三分人性。
但朝中党争之时受到牵累,被迫告老还乡。
回到家乡,华伯仁放眼四望,发xiàn
百十里地方圆内唯他资历最老,权势最大,是以有胆量恣意放肆,任意胡为,百无禁忌。
他手下人得此护佑仰仗,自然加倍使用,都恨不能把前世来生的恶事都在这辈子做到尽才过瘾。
自此成为地方上的虎狼,乡邻间的恶霸,人人提起咬牙,梦到惊恐。但惧怕华伯仁的狠毒,却没一个有胆色跳出来与他如何的。
华伯仁本不识善恶,只知此时当朝的魏忠贤权势最大,便一心认定他是圣贤,所言所为皆不可违。
是以听说要为这九千岁修建生祠,他第一个站出来响应,以为如此不但有机会得到魏忠贤等一班阉党的赏识,更是个搜刮民脂,荼毒百姓,大发横财的好时机,下决心拼力利用。
但同治的知县老爷霍光启却不肯,且下力阻拦。
华伯仁虽恼他顽冥不化,但想着他的应科恩师是当朝首辅,老奸巨猾的叶相高,也就只好隐忍。
可心里不甘,想着待抓到合适机会再下力整治,好叫自己能在这一方天地里有恃无恐地撒野。
这日他听霍府两名巡更人来报说有人要杀他,倒吓一跳。忙引入堂中仔细询问,待听过二人描述的姜楚模样不禁一惊。
原来前数日间有一名曾同朝为官、如今归隐的同僚来访,宴席之际说起自己月前曾被人劫掠,失却财物甚多。让这多年的官儿白做,枉费心机搜刮攒下金银,都叫一个黑大汉散与穷苦百姓。并警告华伯仁小心,说不定哪一日这个恶人就会登临华府也未可知。
华伯仁听得心惊,打听这黑大汉的来头。
那人遭姜楚蹂躏,岂能不把他身世弄个明白?尽都告sù
华伯仁知晓。
华伯仁听罢拍案道:“想不明白世间怎地还有这等顽冥之人?竟与‘钱权’二字对抗,不是找死吗?待来日,他不要撞到我的手里,不然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听两名巡更人所说,心里顿生疑窦,以为这个要来杀自己的黑大汉怕就是官府通缉抓捕、人称石佛侠的姜楚。不禁暗暗地咬牙,想着毒辣计谋,要置姜楚于死地而后快。
但华伯仁饱读圣贤之书,又在宦海沉浮历练这多年,已养成姜椒之性,最工心思计算,自然不肯贸然行事。
他先教巡更人暗地里查找姜楚行踪。
此地不是繁华的所在,外来人稀少;加上姜楚那幅食生茹血的凶恶模样,找起来倒容易。
不过两天,已见姜楚从县城里出来,径直到华府的外面走过一圈观察。
华伯仁得知后深信不疑,当下‘重赏’了两名巡更人每人半吊老钱。
姜楚却不知在华伯仁这里自己的性命只值两柄锄头,一副箩筐而已,贱得厉害。
两名巡更人见自己抛却良心,出卖仁义所得不过如此,心里虽然后悔,却已经没有办法回头。
他们却不知自己的所谓仁义良心也就值这多。华伯仁倒是懂得行情,知晓天下万物皆贵,唯这个因人人皆有,都有机会拿得出叫卖,是以最贱不过。
由此可见,仁义良心这样东西只有揣在自己怀里时才是无价之宝;一旦拿来出卖,却只是狗屎一堆而已,连买的人都嫌它臭。
华伯仁叫手下家丁随着巡更人远远地认熟姜楚后,便暗地里监看着他。
姜楚落身在桑儿家里,然后吃饭;然后举行婚礼;然后霍光启来贺;然后姜楚天明时独自出房;然后向华府来杀华伯仁,以上种种华伯仁皆都知晓。
姜楚的一言一行在华伯仁这里已经昭彰到如此地步,他若不死,还有天理吗?
其实按说姜楚行走江湖这多年而能安然无事,依靠的就是他小心谨慎,机警惊觉,从不肯莽撞冒险,马虎任意。
但自他从洞房里走出的那一刻起,一副心神就皆都交与桑儿怀里,再不曾带在身上,是以一直都不知觉自己被人跟踪监看。
也算是老天拨弄,叫他尝尽心痛,应当有此一劫吧。
华伯仁从来都睡在藏书楼中不假。
但自从得知姜楚要来杀自己后,他便隐匿到暗室之中躲藏。而躺在二楼那张榻上的只是个被棉花填塞头颈、余下则都灌满掺有铁屑碎石炸药的假人。导火索直接穿过楼板,垂到一层,有专人伪装成奴仆守卫。只等着姜楚上到二楼,听他脚步声进入房间后点燃。
试过多次,叫假人刚好在姜楚摸到床前时爆zhà
,时机拿捏得恰好。
这般费尽心机的计算和安排,正是饱读圣贤书的人才想得出的狠辣手段。
想来有不少读者诸君看到这一句会不高兴,嗤洒家之所言为谬。
却不知万事从来都利弊相佐,互为倚靠。礼乐教化虽能叫人区别于禽兽,但也能叫人不如禽兽。如此而已,并无其他,不值得计较。
其实抓住姜楚不是华伯仁最高兴的。
最高兴的是他知晓自己的死敌霍光启竟敢明目张胆地与姜楚勾搭,心里立时有个阴损的主意冒上来。以为这一次定能将霍光启干净利索地干掉,大快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