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冤案牵连甚久,需从头絮叨,不然难明其中曲折。
早在万历末年,与辽东为邻的女真族走过数百年的低伏历程,在努尔哈赤的率领下开疆拓土,渐向兴盛。明廷见威胁在榻,岂肯容忍?先派遣杨锡去对付。
但这小儿只会言语弄人,不善谋兵。偏偏努尔哈赤不听言语,只信刀马,叫杨锡无计可施,屡遭挫败,丧失守地,后被逮京问罪。
明廷又派出熊廷弼经略辽东。
熊廷弼甚有城府,主张稳固防守,待经营坚牢后再伺机反攻。
这一计算原本甚妙,可因不合朝臣‘尽快出兵,一鼓而成,收复失地’的求利心态,是以很快被用袁应泰换下。
但袁应泰不堪其职,在天启元年被攻下沈阳、辽阳两处重镇,自己也战亡其中,死得窝囊。
明廷无奈,只得重新启用熊廷弼经略辽东,同时又派首辅大臣叶向高的门生王化贞出任广宁巡抚,让二人协力御敌。
但王化贞倚仗有叶向高这颗大树靠背,目光虚高,不肯将熊廷弼放在眼中,亦不愿听他节制调遣。且这小儿只擅吹嘘,并无本领,任事胡为,不计后果。熊廷弼自然为他惹下无数冤气,两个人就如水火一般无法相容。
古语说:‘性格决定命运’,此言最真。
天启二年,秉性浮躁的王化贞不听熊廷弼忠告,擅自率十几万明军冒然出击。却落得大败,丢失边城四十余座。
手下无兵,救援不及的熊廷弼也受牵连,被迫退入关中。
明廷悍怒,不问经由,将熊、王二人皆都下狱拟死。
熊廷弼自然不服,高声喊冤,不想最后开释的却不是他,而是王化贞,叫局外**跌眼镜。
其实局内人早料如此。
王化贞有当朝首辅叶向高护佑,怎能临危?而熊廷弼却是光杆一根,死掉也没人疼惜,自然应当上前抵罪。
为官治国,从来如此,倒也不出意料。这便是明末牵连最甚的‘封疆冤案’。
熊廷弼自然不甘心作个窦娥。
但也明白朝廷暗夜,没有光明正大的道路可走。无奈只得托人找到内阁中书汪文言求救。
这汪文言在当时可算得最特出的奇人一个。
他读书极多,足智异谋。且交游广阔,任凭哪个都能搭上关系,擅于在官场内上蹿下跳,左牵右连。
但他却忘了福祸相依,利弊共生的道理。正因他圈环广大,事事参与,喜欢为人筹谋计算,玩弄手段,却将魏忠贤等一班阉党得罪。
魏忠贤叫人找个由头将他冤入诏狱关押,准bèi
为他织罗罪状,置其于死地。
却不想这汪文言倒能,虽身在狱中,仍将手伸到朝堂之上播弄是非。接受熊廷弼的托付后,竟辗转找到魏忠贤,求他相帮。
魏忠贤却糊涂,也不问清是谁的路数,只将手一展,开出四万两白银的价钱来。
只由此一斑,便可见当时明廷朝纲昏聩腐败到何等可笑的程度。
不想熊廷弼是个清官,穷得掉底,就是将祖宗尸骨刨出来卖掉也凑不出这多钱。
事情到此便如井里悬吊桶——不上不下,卡住了。
这事若放在别人头上也就该不了了之而已。可魏忠贤是怎样狂妄儿徒?岂肯受这等愚弄?见索贿不成,立时恼羞,叫人去查,结果将汪文言扯出。
汪文言此时已通过关系将自己从诏狱中捞出,并把身上的脏污洗清,正抖擞着精神准bèi
重新上阵厮杀。
却不想所为不过是风里振衣、泥中濯足,都是白搭。他连床榻还未寝热,就又被以已经审定结案的罪名重新下入诏狱。
魏忠贤指使手下对汪文言大用酷刑,要他冤告杨涟、左光斗等人接受熊廷弼贿赂之实。
但汪文言也算个人物,虽备受毒刑,却狠咬牙关,终不肯供,直被活活打死。
魏忠贤并不在意他不肯招,直接拟下一份假口供,将杨涟、左光斗、周朝瑞、魏大中、顾大章、袁化中六人冤入诏狱,然后以受贿之名对六人施以酷刑。
史载:六君子在北镇抚司‘五毒备具’(即受械、镣、棍、桚、夹杠五种酷刑),甚至**辱之。
六人中除顾大章因不堪忍受自尽狱中外,其余皆死于非刑,其中尤以杨涟、左光斗最烈。
杨涟死时‘土囊压身,铁钉贯耳,仅以血溅衣裹置棺中’;左光斗的学生史可法曾在其师死前见过他一面,后描述为‘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
当杨涟、左光斗、魏大中三人的尸体从诏狱的小门运出时,已腐烂不堪,臭遍街衢,尸虫沾沾坠地。
这便是小人所为之恶,因没有底线,是以尤其可怖。
童牛儿听林猛讲述先前经过后,低头半晌,不言一语。
林猛因着感伤自家所受,有同命相怜之叹,不禁泪湿眼睛。将手中书信重又看过一遍,放在近处的铜油灯盏里烧掉,也自沉默。
童牛儿有多机灵,片刻后道:“那书信——教你怎样?”
林猛瞧他一眼,略一沉吟,道:“叫我搭救几个人。”童牛儿道:“哪个?”林猛道:“有一个是受杨涟案株连的刑部主簿霍光启霍大人之子,名叫霍敏玉。他还只是个少年,现押在天字牢营,若不救他,怕早晚冤死里面;还有一个是他的姐姐,名叫霍敏英,据说过些日也要被卖入青楼为娼。童大哥,你——”
童牛儿不待他说完,忙摆手道:“休提这个。我又不是什么侠勇之士,犯不着去冒死救人水火。”掸掸锦袍上的尘土,道:“这身富贵好不容易穿上,可不能轻易教它褪去。”
林猛见他态度坚决,只好浊叹一声,不再言语。
童牛儿转头看他,道:“你也休去逞能,听到吗?自己还是泡在水里的泥菩萨,哪有心思管顾别人?”林猛却不回应,只是翻着眼睛自想心事。
二人定下联络方式后,童牛儿离开兵器库,按林猛指点骑马回到京城中。
临晚回至春香院,思来想去,还是担心林凤凰和白玉香口齿不严,坏了事情,不敢对她们讲起自己见过林猛。
又连过五日赌钱吃酒的逍遥日子。
第六日一大早还未起身,听门外有人急急地喊:“童大人在吗?五将军有急事相召。”
童牛儿和赛天仙同时惊醒。
赛天仙抱住正欲起身的童牛儿怨道:“这五将军怎地稀罕你?便一刻不在她身边也忍不得吗?我不让你去。”
童牛儿挣脱她手急道:“闭上鸟嘴。你懂什么?休啰嗦。”
穿衣下地,开门见一名锦衣卫正张嘴喘气,双手捧上一封书信,道:“五将军让您见信后速归营中。”
童牛儿听得奇怪,接过取出信笺,见上写:“带好弓箭,随我擒贼”八个字,下落一个雪字。
童牛儿边看边猜,略知大概。微微一笑,向锦衣卫道:“门外侯我。”回身进里间取出袖弩和软甲披挂穿戴起来。
赛天仙见了立时慌张,不顾身体赤裸,跳下榻来抱住他道:“你又要去哪里呵?还嫌命不够短吗?你若有闪失,叫我怎活得下去?相公你不要去——”
童牛儿不耐她啰嗦,反手一推,叫赛天仙直栽入帐内,头“咚”地一声碰在壁上。
她却不顾,又扑出抱住童牛儿哭道:“我不让你去呵——你又该弄成个半死人样儿回来——叫我疼也疼死了——”
童牛儿却不言语,掰开她双手搡到一边,抓了长刀向外便走。
刚出两步,知赛天仙仍要上来纠缠,倏然转身,看也不看就是一脚。正踢在欲扑上来的赛天仙胸前,把她踢出一溜滚儿去,半个身子已在床榻下面。
然后开门出来,见林凤凰和白玉香已从隔壁惊出。
林凤凰身披夹袄,双手扯着大襟,半露出里面的粉绫小衣,大睁惊恐双眼道:“童大人——你和天仙姐姐——你俩个——”
童牛儿将眼一瞪,道:“不关你事,休问。”大步下楼去了。
二女忙奔入房内,见赛天仙头脸上尽是尘土,小衣已扯落半边,裸出一个ru来,滚得泥人儿似的,侧坐在床边,正双手捂脸哭泣。
林凤凰上前扶了她的肩头道:“童大人怎地打你?”
赛天仙呜咽片刻,慢慢止泪道:“他是为我好——”
白玉香道:“可他打你呵。”
赛天仙抹一把脸上连尘带泪和成的泥水,道:“你不懂的,他不是打我,是疼我,才发这样的狠。他也知这一去只在生死之间,或许便回不来了,让我受他几下,好叫心里恼他,来日不太难过。可他不知呵,我越受他打,就越依恋他,哪还恼得起来?我——我——他若有好歹,我必也不活了——随着去哪里伺候他——”赛天仙又哭起来。
林凤凰和白玉香尚不识风月滋味,自然听不懂她话里意思,瞠目张口惊在那里,想不明白男女间怎会是这个模样?
童牛儿策马扬鞭,和那名锦衣卫赶到东厂朱雀营的院中时,见银若雪头戴八宝束发金冠,斜插威武胆,外披银丝编就的锁子软甲,跨骑西凉胭脂红宝马,手提赤炼金枪,正独自一人等候他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