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站好,巡更的禁卫已经转过宫墙的拐角,径向这边走来。
领头的校尉看见中年人,忙跑前几步,插手行礼,口中恭敬道:“康公公,一路平安,没有异常。”
这康公公嗯了一声,道:“走完这一圈儿,叫大伙进房烤烤火,喝一口暖暖身子,歇歇吧。”
校尉脸上立见笑容,再次执理道:“谢康公公。”起身带领众禁卫从合欢树下走过。
康公公抬头看一眼伏身在树上的雷大郎,也不言语,径自去了。
雷大郎见众人走远,这才慢慢从树上下来。拍去衣上雪迹,歪头想了片刻,却不明白这康公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从禁卫校尉对他所说言语可知,这个康公公必管辖他们,也就该是负责宫中安全的官员。可自己与他素不相识,他为何将自己轻轻放过?岂不是自渎其职?难道他不怕自己行刺王杀驾的大事么?
正想时,听远远地传来清脆脚步声。知又有禁卫巡查过来,忙快步穿过宫道,跃上宫墙,翻入其中,直穿而过,回到蔡公公所居的院中。
此时蔡公公的尸首已经抬出停放别处,各人熄了灯火就寝,院中早安静下来。
雷大郎寻到那两根支窗的木棍,依旧头下脚上,行到自己的窗下,然后翻入房中,脱去衣裳,倒头而眠。
第二日他故yì
赖在床上不起,直到有人擂门,才揉着惺忪睡眼去开。
却见门外立着的正是昨夜与他交手的康公公。
身后有十几名手提长刀,身穿大红飞鱼服的锦衣卫跟随,不禁吓得脸白,以为众人是来捕他。
正欲转身向里逃,却见那康公公向他夹着眼睛道:“你昨夜可曾出去?”
雷大郎在这皇宫中历练到今日,早变得机警,见康公公如此,心中稍安,道:“不曾。”
康公公哼了一声,道:“昨夜大雪,你若出去,必有痕迹留下,休想诳我。”转头向锦衣卫吩咐道:“去查看窗下左近可有脚印。”
片刻后有锦衣卫看过后回来禀道:“没有。”
这康公公还似不信,亲自四下巡视一圈,然后向雷大郎道:“昨夜隔院的胡公公被人无端杀死在房中。有人说你前几日曾受他虐害,可曾想到要报复与他?”
雷大郎略一沉吟后,瞧着康公公的狡黠眼神,已知该如何回答。忙双膝跪倒,结手拱礼道:“禀公公,小的确实曾想过要报复胡公公。可奈何这宫中守卫森严,我连这个院子的门都出不得,又怎么报复他?只能想想解恨罢了。”
康公公嗯了一声,道:“便在这房中老实呆着,我随时会过来查问你。若找你不到,就按擅闯禁地治你的罪,知dào
吗?”
雷大郎忙诺诺应下。
康公公领人去了。
雷大郎眼望他背影,心中疑团愈大,想不明白这康公公到底是什么角色,为何要如此下力维护自己。
宫中的消息就如吹拂的风一般,便有针孔大的一个眼在,也能透过传播,一刻千里。是以不到傍晚,小太常已经得知蔡公公溺毙在茅厕之中和胡公公被杀死在榻上的消息。
她不需多想,已知这两件事必是雷大郎所为,才明白当日他为何有那样诡异笑容,不禁担下好大一份心。
但久等不闻有雷大郎遭遇不测的消息传来,这才慢慢将心放下,以为必是他行事隐秘,没有叫人知觉,是以无恙。
雷大郎则如被装进一个闷葫芦,不论怎样猜想都得不出一个完满的答案。
他已自别个小太监口中打听到,那康公公原来是负责宫苑巡查的禁卫总管,甚有来头,在皇帝面前也得宠,宫中上下任哪一个都给三分颜面,无人敢招惹。
但众人都传,说此人虽掌权势,却从不欺人,做事公允,叫上下都十分服气。
雷大郎听闻如此,更加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帮自己这个不名一文的小太监。有心去瞧瞧小太常,让她为自己解答疑惑,但有康公公的留话,却又不敢出门,只能在房中闷着熬日子。
不想刚过五日,第六日一早,听外面喧哗鼎沸,似有一大群人来。
雷大郎被从梦中惊醒,钻出冰冷被窝,正想支起窗户看热闹,却听有人在门外高叫:“雷大郎雷公公在吗?出来恭接尚膳监掌印大人口谕。”
雷大郎听到这一句,唬得一个激灵,忙将衣服胡乱地穿,嘴里一叠声地应着:“来了来了——这便来了——”
翻筋斗打把势地扑到门前,将闩插撤去,开门看时,见门前立着十几个身穿黄色帛衣,头戴鸭翅锦冠,外披银貂斗篷的太监。
这些人雷大郎虽都不识,但从衣着的华贵,气势的雍容,态度的孤傲,目色的寒冷来看,知dào
必都是权贵人物,弄不好怕都是提督、总理一类。
雷大郎入宫十几年,还头一遭看到这多穿银貂斗篷的大太监聚在眼前,吓得懵晕,忙跪倒叩头道:“雷大郎——恭迎——”
当前一名脸儿如一颗胡桃般干瘪的老太监用鸡鸣般艰涩的声音打断他,道:“你识得我吗?”
雷大郎抬头虚看一眼,低头道:“小的不识。”
老太监干笑一声,道:“我便是尚膳监的提督吴公公,你怎地不知?”
雷大郎吓得耳中嗡的一声响,忙叩头道:“雷大郎不知,公公莫怪,公公莫怪。”
吴公公呵呵又笑,如风吹破竹,艰涩难闻。道:“不怪不怪,起来吧。”伸出鸡爪子一般枯瘦的手将雷大郎拉起,用刀子一样锋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片刻,道:“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际遇,前程必然远大,哀家我说不定哪日也要依靠你的提携才是呵。”
雷大郎被他一席话说得头大,忙又向下跪,口里道:“公公想吓死小的么?”却不想那吴公公双手抓住雷大郎的双肩,竟将他一百多斤的身体提在半空,叫他跪不下去,悬在那里。
雷大郎万不曾想这个鸡骨架般羸弱的老太监会有如此大力,惊得瞠目。
只听吴公公呵呵笑道:“不须跪,不须跪。”
后面的众太监见了雷大郎不上不下的尴尬样子,哄笑成一片,其中更有几个尚膳监的小太监嘘声叫好,叫吴公公面呈得yì
之色。
将雷大郎放到地上,吴公公爱怜孩儿似的抻拎过他的破烂衣裳,软下口吻道:“尚膳监掌印大人——你识得是哪个吗?”
雷大郎已经被他弄得晕头涨脑,便知也想不起来,埋首道:“回公公,小的不知。”
吴公公又呵呵笑起,道:“不打紧,来**便识得了。尚膳监掌印大人口谕:着,御膳房小火者雷大郎雷公公荣任尚膳监总理之职,接管蔡公公一切事物,即日上任——明白吗?——喂——明白吗?”
雷大郎傻呆呆地立在当地,如入梦中,却想不起来应答吴公公。
吴公公见了又呵呵笑过,也不为怪,只回头向跟随的小太监道:“来呀,伺候雷公公沐浴更衣——搬到蔡公公原来的居处去——”。
雷大郎仿佛飞在云里雾里,身子轻飘飘地似没个着力处,两耳之中呜呜鸣响个不停,连吴公公等一班大太监何时离去的也不知觉。
任凭几个小太监搀扶着来到金装银饰的浴室中沐浴干净,出来穿好不甚合身的华美锦衣,落身在数日前还是蔡公公那肥大屁股坐的紫檀木太师椅中,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其实倒也不能怪雷大郎如此出乖现丑,只因这宫苑之中人情陡峭,势如悬崖,若无好地方借力,万难攀爬得上去。
雷大郎千想万想,也不曾想到自己这个一无靠山,二无银钱的穷贱小太监会一步登天,掌权夺势。
须知这大皇宫之中有太监近万名,散在十二监、四司、八局这二十四个衙门里当差。
但每一个衙门里只有一名掌印太监,两名提督太监,总理太监也只三、五名。这些人加在一起不过百个,乃是穿貂裹缎,食金饮玉,使奴拥小,呼风唤雨的主儿,从来都蹬踏在众太监头顶上吆喝着耍威风,发脾气,只消轻咳一下就能让众人胆颤身寒,恨不得掏尽心肝下水来巴结奉承,是叫这宫苑里一班太监宫女慕煞的人物。
却不想今日自己竟也能位列其中,从此将成为万众瞩目的能者。如此高起低伏的转折怎不叫雷大郎晕头转向?
雷大郎入宫十几年,虽然大多时间陪着老和尚在在那座人迹罕至的荒凉寺院中度过。但宫中传闻素来迅捷,都被小太常那张生着伶牙俐舌的小嘴说与他知,倒是一条也不曾遗漏。
小太常每每讲起哪个宫院中又有小太监或小宫女被主子无故杖毙时都要唏嘘一番,有同命相怜之悲;待说到掌权太监欺凌弱小,私用酷刑,致使小太监或小宫女落残甚至丧命时,又不胜忿怒,大喝不平。
但她人贱言微,也仅此而已。
是以雷大郎早知这宫苑对掌权者来说是作威作福的乐园,但对一班如他和小太常这样的小太监、小宫女来说,则不啻于水火加身的地狱相仿,任凭如何挣扎,都要被人踩在脚下恣意蹂躏欺辱,最后的结局都一样的悲惨凄凉。
但今日却再不相同,自己欺人且不必说,至少再没人敢欺自己,当然也再不允别人欺凌小太常。
雷大郎想到这里,一缕微笑爬上嘴角,胸臆间似有说不出的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