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对于李家村家家户户而言,不过是一本美女挂历再加另一本挂历的三页纸。岁月就是这么个岁月,黄土地养的人家,头上还是那日月,头上还是那四季,周而复始,半辈子跟一年,没什么区别,顶多是娶的媳妇不一样,生的娃儿不一样,产的粮食不一样,挣得的钱不一样……
他们早起倒腾土地,夜了倒腾被窝,喝着西北风,做着白日梦,生在黄土地,死在黄土坡,野心对他们来说,就是吃饱穿暖,有婆娘有带把的后。至于外头的世界,他们总是在这片黄土地留不住的人不回头的时候,才会犹豫一会儿,可转眼花了一会儿又忘了,还是那样活,还是那样蹲门口晒太阳。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夏收、秋收的粮食价还是那价,农业税还是那税,该缴的缴过,该花的花了,一年到头对上账,上下出入不会多上几千块,反倒几百的涨头要是有的话,就该上柱香,叩谢天恩。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鸡蛋卖钱,母猪配种,窑洞翻新……村口挂着“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的横幅,从这经过的一群入伍兵也许小时候有唤“狗蛋”、“囡囡”、“二丫”等贱名。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沈清曼一双嫩滑如琉璃的纤手起了老茧,一对似碧溪流淌的眼眸已聚成一泓清泉,她那居高临下的视线平坦了,那趾高气昂的下颌低垂了,从繁华里沾染的风尘娇气被黄土狂沙磨得就剩下恬淡文静。在李家村里,她成了离三的干姐,葬了李婶的骨灰。
李家村的人死在李家村,都被葬在祖宗定下来的风水坟地里。以前兴土葬的时候,按辈分高低由山顶往下依次安置,后来政府倡火葬,这座原本只能葬十几代的风水山倒能多埋几十代骨灰盒。
但离三这位出生在解放前、活在改革后、在村里备受威望的外公,死后却与村里格格不入。他像《白鹿原》里的朱先生,临终前往那头的山一指,报出个准确的方位位置,他就葬在那。他又像作《推背图》的李淳风,朝偏离李村很远的另一头山指去,还报出个方位位置,让李婶死后葬在那。
李婶很听外公的话,离三也很听李婶的话,于是离三把李婶的骨灰盒埋在外公指定的位置。这里四周没有树,只有土,但不像因水土流失造成的松软得几乎塌落的地。它背靠李家住的山,面朝滚滚东去的黄河。李婶的墓碑就扎在这儿,墓碑是离三特意做的,里面镶着二十一岁的李妙语的黑白照片,里面的她俊俏可人,青春靓丽。
今儿是李婶头七的最后一天,坟前的离三仍旧披麻戴孝,之前送殡那天三跪五拜,磕得流血的额头还没祛瘀,两条被山间石子滑破刮伤、隐隐作痛的膝盖还跪着。堂堂八尺的离三即便在悲痛面前,他一如既往得腰杆直,在注视着李婶的碑。过了今天,后儿他打算离村,去找他的姓。
“姐,这些年委屈你了。虽然妈逼我发誓,让我攒够钱就带你回沪市。”离三斜视站在自己一旁,右肩膀戴着孝带的沈清曼,拖着由于哭得撕心裂肺以致于有些沙哑的嗓音。“可是,妈的病很重。妈一直自责自己拖累了你,没能尽早送你回去。她真得很内疚,姐,但请你不要怪妈……”
沈清曼扎的麻花辫挂在左肩,一身百来块的地摊衣服也难遮掩住她的风采,亭亭玉立在坟前,双手交叉放在腹前,白璧无瑕的脸蛋凝有阑干。耳听离三包含歉意与内疚的话,她死死地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这一切,姐,其实都怨我。我曾经想过和你作一笔交易,打算带上你跟妈一块去沪市,让你说的所谓的沈家,出钱出力给我妈住最好的医院治病。”离三一脸平静,似乎像到教堂里祷告说罪的虔诚教徒一样,坦荡荡地吐露自己的心扉。“所以我一直防着你,不让你去县城打电话联系你家人,不然你也不会跟着我们遭这么多罪。”
话音刚落,离三转到沈清曼跟前,二话不说就磕上头,嘴里不住地喊着“对不起”、“姐你原谅妈,这一切不是妈的意思。”、“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用,我挣不到路费,我挣不到治病的钱。”
一声又一声扯着嗓子的咆哮,像是一个孬子向贼老天的叫骂,更像一个娃儿向自己的母亲诉苦。沈清曼不会怪李婶,更怪不了离三,她亲眼见证离三的苦,含泪体会离三的累。
就像她干妈李妙语挂在嘴边的,是她拖累了三儿,是她困住了三儿。要知道,面前这位183的汉子,是力能把腰身粗的树打得断折,有一身力拔山兮的武勇,是文能高中次次考试从没下过第一,就算在苦在穷,也会省吃俭用去县城买书自学大学课程,有满满一屋子的书籍。如他这般,却被硬生生地困在这小天地里,苟且如猪如牛般生活着。
像俗话里说的“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可这么一位儒将的种子却被贫穷压得跪在地上差点站不起来。但是,像他这样腰板挺得直插苍穹的男人,像他这样逼得贼老天降下磨难让他臣服的男人,也只是在至亲死后才叩下他顶天立地的头。
沈清曼浑身颤动,像李婶一样将他紧紧搂进怀里,像孕育生灵的母亲河这般滋润他。她也不能怪他,其实李妙语偷偷让沈清曼联系过沈家,可是一啊二啊,村口却永远没有出现过沈家人的身影。而沈清曼确信,沈家是不会倒的,那么便是沈家不要她。
可令她费解的是,沈家为什么会不要她?都说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可自己这么一瓶未开封的纯净水,难道已经不如地下管道流的脏水污水值钱吗?
不管怎样,那边富丽堂皇的家,已经没有自己的座儿。而这一方小旮旯里,还有她的碗,有她的筷,有她的位置。况且,沈清曼已经熟悉这里,不想离开这里,大城市的气味或许还会让她敏感得难受,原因是那颗向往雍容富贵的心被这片黄土埋得太深太沉。
沈清曼尽管想出口拒绝离三的好意,但没有拒绝。因为李婶走了,离三也走了,自己呆的家不过是一间屋子而已。
“姐,我跟回村的李土根讲好了,”离三慢慢从沈清曼那弥漫幽兰体香的怀里出来,果决地向沈清曼说明白:“他会借我一千块钱,到时候我在把两孔窑洞卖了,这样,既能还了这些年给妈看病的外债,又能带你一块去沪市。至于余下的钱,给你到那边再买套衣服,省得穿着这些土里土气的衣服,被你家里人说三道四,以为进了土匪窝呢。”
沈清曼想调笑又怕破坏气氛,她很想告诉离三余下的钱可买不起沪市那边的衣服。同时,她又很纠结,非常得犹犹豫豫,她不想离三离开,仿佛一位出征戍卒的怨妇那般闪烁着恳求的眼神,想要他留下,希望跟他养孩。
“其实,三儿,姐想……”沈清曼斟酌了一会,但还是说不出口。因为她了解离三,尽管她只跟离三住了一年,可这一年便让他们仿若有一辈子的相识。离三他是一个重承诺的人,他说过会做,便一定会做,现在做不了的,条件成熟就会做。
面对离三不解的神色,沈清曼把之前想的话憋回去,改口掩饰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收拾收拾窑洞,也准备准备行李吧。”
“姐,再等一下,让我给妈再吹一段唢呐吧,可能几年她都要听不到了。”
话毕,离三抹去眼角的泪,将别在腰间的唢呐取出,闭眼吹奏起来。
白天下,风沙中,黄土上,用作喜庆的唢呐没了一贯的刚劲、磅礴,有的仅是一声赛过一声的凄厉惨戚,嘹亮,可如泣如诉。#####更新篇幅暂定3K-5K。更新时间暂定中午11-12点或晚上9-10点。请诸位看官多多支持新人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