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程雪歌英语不好,好在手里有翻译软件,来洛杉矶旅游的华人也很多,她一边问路一边查单词,费了些周折,排队进了安检,总算顺利进了环球影城。

然而这才是第一步。

她第一次来美国,也是第一次来环球影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玩,只好打开一篇攻略,有样学样。

程雪歌在路上喝了很多水,现在想去卫生间,绕了弯路,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一个卫生间。

这个洗手间位置隐蔽,人不多,母婴台上有个白人妈妈正在跟小婴儿换尿布。

小婴儿的皮肤像被漂白过一样,睫毛又长又卷,眼睛又大又圆,跟她小时候玩的娃娃一摸一样。

程雪歌忍不住多看了小婴儿一会儿,彼此露出笑容。

小婴儿与她对视,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笑了起来。

程雪歌不自觉地扬起唇角,晃动手指逗她。

白人妈妈一脸友善的笑容,“如果你喜欢,你可以抱抱她。”

程雪歌连蒙带猜,大概明白了意思,先洗了手,然后才去摸小婴儿的手,又滑又软,像小猫爪子上的粉肉垫。

白人妈妈还有另一个孩子,大概两三岁的模样,到处乱跑,眼看就要打开洗手间的门走出去了……白人妈妈应接不暇,程雪歌就帮她抱住小婴儿,帮小婴儿细细把衣服揶好。

“Thankyou,Ireallyappreciateit。”

程雪歌知道,在英文中,这句话有“珍惜对方帮助”的意思。

其实她也很珍惜“李先生”方才的帮助,但是他说话实在太难听了。

不管自尊是否崩塌,真相都比谎言更难面对。

小婴儿在怀里乱动,软软的,像个雪白的瓷娃娃,一时之间,程雪歌都舍不得松开它。

“你以后会是个好妈妈。”白人妈妈的笑容充满亲和力,一手牵着两三岁的孩子,一手接回了小婴儿。

程雪歌急忙帮她推开洗手间的门。

原来很多时候,别人感激自己的一个笑容,也可以让心情灿烂起来。

2。

程雪歌走出洗手间,心情有些复杂。

她发现自己出血了。难怪,她平时都不晕车了,身体如此不适,原来是因为周期到了的缘故。

可是更尴尬的是,身在阳光灿烂的环球影城,她完全不知道该去哪买卫生巾。

仔细想想,跟苑青颖分手之后,她的生活完全被打乱了,大姨妈也已经很久没来过了。

环球影城里有很多礼品店,大多是电影主题周边,比如有《哈利波特》中霍格沃茨的黑袍,校服和魔法棒。

程雪歌却对这些完全没兴趣。

她只想买卫生巾,一家一家店的找过去,无头苍蝇似的,似乎完全没有卫生用品的踪迹。

不知道走到第几家店,一抬头却看见他。

……那个讨厌的旅伴买了一瓶橙汁,正在付钱。

3。

程雪歌远远望着他熟悉又让人气愤的身影,一瞬间心如电转。

……如果要面子,她应该转身就走。

可是她实在需要卫生巾,在这样下去,血流成河了都还没买到。

以她的英文水平,根本描述不了这件事情。

……血洗环球影城,一边走路一边滴血,那画面实在太美,她打了个寒战,最后还是将面子置之度外,挪着千斤重的步子走到钟尘身边。

洛杉矶阳光耀眼,她硬着头皮走过去。

“李先生,能帮我个忙吗?”

她僵硬地咧着嘴唇,一脸假笑。

钟尘怔了怔,一时没有接程雪歌的话,他还是觉得她不正常。

他觉得她的精神状态是抛物线形状的。

在飞机上还算彬彬有礼,越到后面越是惨烈。到了洛杉矶之后,就一直在走下坡路。

钟尘比她高出大概二十五公分,垂头端详她片刻。

程雪歌咬着嘴唇,一脸难色。他怕她把嘴唇咬坏了。

“什么事?”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不忍心在异国他乡拒绝一个女孩。

程雪歌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

钟尘不习惯别人离自己太近,刚想躲开,可是听清楚她在说什么,怔了怔,脸竟然刷一下红了。

……程雪歌脸也红了,后退几步,绞着手指,远远看着钟尘。

看着他红着脸跟售货员询问的样子……忽然觉得他有点可爱。

4。

店里没有卖卫生巾的。但是女售货员私人送了两片给钟尘。

当他把两片淡蓝色的卫生巾递给程雪歌的时候,脸颊泛红,表情有点儿不可描述。

程雪歌接过来塞进包里,心里感激,同时一阵心软。

“方才的事是我不好,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出来我请你喝饮料。”

程雪歌转身往洗手间疾走,脑海里忽然冒出两句歌词。

“做错了就要认,失恋也未大过天。

记得好好学英语,免得什么都靠你。”

她想写一首歌纪念洛杉矶,还有一个人的蜜月旅行。

分手了。

她没有工作,没有存款,没有房子没有车,也没有美貌。

只有一身软乎乎的白肉,和忽然大把多出来的时间。

她曾经有过梦想,要做一个创作歌手,自己写歌自己唱。

……好像关于这个梦想,很多很多年以前,她也曾迈出过第一步呢。

5。

高中时代的苑青颖就像一个小树苗,干净,单薄,穿着白衬衫的样子,看一眼就会觉得清爽。

程雪歌坐在苑青颖的自行车后座上,他们一起去找老师引荐的作曲家。

兴奋又忐忑,还好有他陪在身边。

“长大了你想做什么?”苑青颖侧过头来问她,声音被风吹散了一半。

“我想唱歌。”程雪歌脸有些烫,“或者,我写歌,给明星们唱。”

对那个时候的他们来说,“长大以后”是个遥远的时刻,仿佛这个高中永远不会读完。

阳光轻薄透明,他离她这样近,忽然一个急刹车,他伸手扶住她。

“自行车没有安全带,你那么瘦,真怕把你甩出去。”

风很凉,他的手好热。

她心跳的很快,脑子里一片空白。

风把他白衬衫上的洗衣粉味吹进她鼻子里。

“或者,你可以抱着我的腰?”

苑青颖背对着她,说这话时也有些紧张,挺直了脊背。

程雪歌有些犹豫。

苑青颖忽然抓住她的手,轻轻缠到自己腰上。

“怕什么,这里离学校很远,不会有人说八卦的。”

程雪歌脸颊发烫,说不出话来,两条胳膊都僵了。

这是她第一次抱着男人的腰。

“你爸爸没这样骑车带过你吗?”

当然没有。

程雪歌母亲生下她不久就病逝了,后来父亲再娶,父女关系一直很疏离。

“程雪歌?”身后忽然穿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程雪歌心里一下子咯噔一声。

苑青颖刹住车子,单腿点地,回头看了一眼。

程雪歌面露难色,把脸贴近苑青颖的背,不愿从身后走来的中年妇女看见自己。

“程雪歌,真的是你?你怎么没去上学啊?”

中年妇女走到程雪歌身边,竖起了眉毛。

“他是谁啊?你同学?”

刘姨没什么文化,随着年龄增长,日渐粗鲁。

程雪歌没办法,只好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尴尬地转过脸。

“刘姨,我……我同学忘记带英语班的补课费了,老师说要收现金,让我陪他回去取一趟。”

她咬了咬嘴唇,又补充道,“我是英语课代表嘛。老师怕他逃学。”

中年妇女拎着一个尼龙袋子,里头露出一截大葱来,竖起眉毛盯着程雪歌,将信将疑地盯着她。

“补课费多少?上周刚交了二百,怎么又要交钱?”

程雪歌连忙摆手,“英语成绩不好的同学才要补课,我不用的。”

中年妇女轻轻哼了一声,目光落在苑青颖身上,滴溜溜地上下打量。

“大白天的不上学,孤男寡女的,真是老师让的?”

程雪歌脸颊发烫,怕刘姨再说什么让人难堪的话,眼珠一转,急忙说,“刘姨,您不信可以去问我班主任的,关于我报考音乐学院的事,她一直说想找我家长聊一聊……”

刘姨皱了皱鼻子,“哎呀我成天忙着呢,哪有功夫闲聊!等你爸回来再说吧。……还是他清闲啊,一年到头在船上,家里的事里里外外都得我,操不完的心。”

刘姨白了程雪歌一眼,提了提手上的尼龙袋转身走了。

程雪歌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舒了口气。

被苑青颖捕捉到了。

“这大婶谁啊?”

“刘姨。我后妈。”

程雪歌舒了口气,靠着苑青颖的车后座,“可不能让她知道我去学作曲的事……她最怕我会考音乐学院,多花家里钱。”

6。

程雪歌拿到卫生巾,心里踏实多了,从环球影城的洗手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她生怕旅伴已经走掉。

还好他没走,正坐在那里玩手机。

程雪歌走近的时候瞟了他手机一眼,他打字很快,隐约是在写合同。

“你等一下,我去买喝的给你。谢谢你刚才帮助我。”

程雪歌友好又尴尬地朝他笑笑。

“已经买好了。喝吧。”

钟尘已经买好了饮料,看了眼号码,站起来去取回两杯咖啡。

给程雪歌那杯是热的。

程雪歌怔住片刻,把手放到温暖的有些发烫的纸杯上,心里忽然一阵烦躁。

“我想喝冰的,可以吗?”

钟尘只好把自己那杯冰咖啡给她。

程雪歌一口气全喝了,然后自己又去拿了一杯冰,咯吱咯吱给嚼了。

身体里有股火似的,这才扑灭了。程雪歌觉得这次大姨妈有些不正常,往常她都怕凉,这次虽然肚子也疼,却心火旺盛,特别想吃凉的。

钟尘看得牙龈隐隐发酸。

“特殊时期……”他顿了顿,“你这样吃凉的没问题?”

所有关于女人的知识,钟尘都是从方汀身上学来的。

钟意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意,反而是方汀,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会跟所有人撒娇闹脾气。

他看着程雪歌,想起了真正的方汀。

“李先生,你失恋过吗?”

钟尘一愣。

——暗恋对象结婚了,这样算不算失恋?

钟尘没有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无论谁问,他都不会回答。

“今天是我第一次来环球影城,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我们可不可以结伴游玩?”

程雪歌喝了冰水,舌头冰凉,连指尖也是寒的。

但是满街欢快的乐曲声,让她心情渐渐轻松起来。

“我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来美国了,你能不能帮我拍几张照片,我好发个朋友圈?”

钟尘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程雪歌小腹又是一阵酸痛,捂着肚子微一侧头,看到方才在洗手间遇到的那个白人妈妈。

她身边的男人竟然是个黑人。

那两个孩子肤色雪白,一看就知道不是他的。

可是他们一家四口看起来十分幸福,男主人还把两三岁的孩子抱到自己脖子上,看得出他们都是发自内心在笑。

程雪歌不由看得呆掉。

“走吗?”

钟尘看了眼手表,跟这女人在一起实在是浪费时间。

也许出来旅游本身就是在浪费时间。

程雪歌呆呆地看着那个白人女人,她站在黑人男朋友身边,手里牵着两个白人小孩,笑得那么灿烂。

“你看她……”

程雪歌指给钟尘看。

“她已经有两个孩子,都还没消,都可以重新开始。”

钟尘不懂她的意思,一脸茫然。

“有两个孩子怎么了?”

……小时候,程雪歌总听后妈刘姨说,女人这辈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其实她爸爸年轻时也不好,爱喝酒,喝完就动手,有一次打耳光不过瘾,竟然打断了一根扫帚。

但是当时刘姨为了孩子,咬着牙忍了下来。后来爸爸老了,又没什么本事,刘姨才渐渐占了上风。

每每说起这一段,刘姨都觉得自己非常伟大。

“我后妈跟我说,一个女人应该具有韧性,可以为了孩子向这个世界做出无限的妥协和牺牲。一旦嫁人,又生了孩子……就要从一而终,忍也要忍到最后。”

可能因为内分泌失调的缘故,程雪歌感慨很多,“可是你看,这个白人女人,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重新选择了伴侣,不是也生活得很好么?”

“美国女人很独立。读书时,跟白人约会,她们都会要求AA制。社会风气不同,也不好比较。”

“对中国女人来说,忍耐是一种美德。”

程雪歌听着身后传来的欢声笑语和尖叫声,心里忽然有点堵得慌。

“我们开始玩吧!我要玩最刺激的哈利波特城堡!”

7。

排队的时候,她又想起苑青颖。无端端地想起那么一段。

那一天大概是他们俩的转折点。她跟苑青颖说了从来未曾跟外人说过的话。

“你后妈不让你考音乐学院,那她让你去哪里?”

“在她心里,我考不上大学最好。要读就读师范啊,她说学费低,将来工作也好找。”

苑青颖年少气盛,“你别听她的,直接跟你爸说。”

“我爸年纪大了,他们的儿子也长大了。这个家她说的算。”

程雪歌抬头看了眼正午的天色,露出犹豫的神色。

“你说我还要找那个作曲家吗?让刘姨知道了,又是一桩麻烦。”

“不行就去找你亲妈呗。”

“我生下来不久,她就不在了。刘姨是大着肚子嫁进我们家的。因为她怀着男孩,所以爷爷奶奶都向着她。”

程雪歌走向路边的小卖店,声色平淡,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苑青颖怔了怔,单手推着赛车,跟在程雪歌身后。

程雪歌打开小卖店门口的冰柜,拿了两瓶冰镇矿泉水,一瓶递给苑青颖。

“我心烦的时候就喜欢喝冰的。我奶奶说,女孩子总喝冰的,将来怀不上孩子。”

程雪歌拧开瓶盖,仰起头,将冰镇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大半瓶,“要是真的就好了。”

苑青颖又怔了怔,不想显得自己太正经,歪了歪唇角,说,“你不愧是英语课代表,想的可真长远。”

“当女人不好。责任太大了。每个月还要来大姨妈。”

程雪歌把空矿泉水瓶拧上盖子,盯着瓶身上密密层层的小水珠,“要是没有能保证孩子幸福的万全之策,就不该把它生下来。”

程雪歌把空瓶抛到垃圾箱里,铁桶发出闷闷的咚的一声。

“我妈是如此……刘姨也是一样。她嫌我爸挣的少,有时候看我弟也不顺眼。”程雪歌黑白分明的眼底,懵懵懂懂闪过一丝高傲的神色。

“我跟她们不一样。与其让别人不幸,我干脆就不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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