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的词曲众人都不陌生,正是圣臣入城时自己哼唱的那首小曲。
圣臣听到家乡歌曲,表情顿时肃然,不再咄咄逼人。
而姚思夏一曲唱罢,忽然问道,
“你知道这首歌歌词的意思吗?”
圣臣唯唯诺诺不敢答,推脱半晌,只说老辈曾经讲,他们的族群是从遥远的北方迁徙而来,那里的风物如天堂一样。
今日他进入虎牢,见城郭雄伟,若有所感,便随口吟唱了起来。
虎牢这小小关隘,有何雄伟之说?
看来使团自天竺急急赶来,确实不曾在大城市中停留,
若是让他们看到洛阳风物,那又该如何震撼?
事实上他们能在无遮大会开幕半月内赶到,完全是一个巧合。
使团从五尺古道艰难跋涉入蜀,本是奉幼日王的派遣来向传说中笃信佛教且实力强大的魏国借兵的,
结果正好碰上元颐派出的快马探子入四川招聘通译和西域僧。
那探马知道他们来自天竺,欲使大魏,如获至宝,
急忙雇了一个车队,日夜不休,将师团送入虎牢以襄盛世。
路上他们才听同行的通译说起魏王举办无遮大会的事情,
作为佛教信徒,天竺使臣,他们自然愿意为魏王锦上添花,届时再有所求也更易开口。
车队换马不打尖,这一路上还真没有好好浏览过中原风物,所以见到这虎牢关,便以为到了大魏国都,竟然感动落泪。
姚思夏虽然对此颇感无语,但在这种外交场合,他还是很知注意分寸,并不点破,只是耐心的讲解起歌词的意思。
“鄙人听说圣使出自阿诗波的部落,风土人物与中天竺似乎略有分别,
却与南海诸国更相近些。
不知是否果真如此?”
圣臣听闻莘渡诸族之事,心中思绪翻涌,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而陶弘景又在这时起身凑了过来。
他示意姚思夏帮忙翻译,然后面目和善,徐徐开声,
“贫道陶弘景,乃是当今中土道宗宗主。
关于尊史所提李氏化胡一说,倒还有些发言权。
不知阁下愿听否?”
圣臣刚刚被姚思夏灌输完莘渡昆仑的理论,陶弘景便过来补刀,
听清原委,他立即摇了摇头。
陶弘景见对方摇头,知道这个话题太过敏感,既然对方不喜,便准备作罢。
哪知姚思夏却告诉他,圣使这是在表示同意。
陶弘景微微一愣,不过他惯见风浪,那诧异的表情在他脸上停留不过一个刹那,便即消融。
他又恢复了方才那副云淡风轻的态度,娓娓道来,
“赢姓李氏本出西域。
李域之国,今名于阗,这本是上古之事。
因此李氏化胡,乃是溯古,并非奇谈。
所谓《老子化胡》十卷经文,玄都以外,散佚大半。
其真正的核心只是为了阐述一个观点,
华夏居昆仑之右,罽宾居昆仑之左,上古皆出昆仑。
昆仑原始信仰为萨满诸教,
在华夏历经礼,仪改良,而成道门,以祭天,地,君,师,贤。
礼之一道,夏商之世,已有定俗。
而今之天竺,主流信仰婆罗门教是《火经》与《蜚驮》的融合,
被王室沿用,以阐述天人合一,别阶级而治。
诸教为君所用,其因大同。
释氏佛教兴于两周之交,本为萨满七教之一,
(沙门七教。沙门,samana,语源同萨满,智、勤之意)
与大雄尼干教,无胜顺世道等诸宗并立。
然七教似七而一,兰若圣地皆曰大雄,释氏经典为六师外道立转,盖为此也。
佛道之别,盖也大同,
诸多说法,似异而同,似同又异,异在细处,同在妙蒂。
故释教一入中原,便与儒,道互融。
萨满衍生诸教,均敬天地自然,不设创世神明,
重哲,明理,不入教条。
因此无论杜撰老子化胡还是歪曲释在李先,都违背了根本教义,是那些外道偏执者的发泄游戏,并非大道正宗。
不知尊使以为然否?”
圣臣本以为对方亮出了道门宗主的招牌,定是要用身份压服自己,给天竺使团一个下马威的。
哪儿料到陶弘景所言中冲谦和,从昆仑诸教本源入手,求同存异。
他的知识量差了眼前这位道家大能何止一个档次,哪里能说出半个不字来?
于是只能依礼奉承一番,以全佛家所谓善缘。
这位天竺特使最为依仗的正是其来自佛陀故国,对教义经典的诠释,自然地位超然。
而今被陶弘景这一闷棍打得……
对方自根本入手,阐述诸教无高低,
大家能讲道理讲道理,不要纠缠正宗圣典这些细枝末节。
他这佛国圣使一下子便有力使不出了。
魏王端坐高台,只作壁上观。
他在政策上推动佛教,是为了削弱中原士族的力量。
而在这种外交场合,借由道家来弹压一下佛国来客,又何乐而不为呢?
总不能因为信仰的原因将他们捧着惯着,任他们骑到头上,那政与教的位置就倒置了。
又是一番寒暄舞乐,眼看就要布菜开席,忽然有几名天竺驯兽师在和通译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那几名通译看上去面有难色,也不知道是该译还是不该译。
魏王见气氛尴尬,小声问姚思夏道,
“他们在说什么?”
姚思夏也同样压低嗓音,小心翼翼地回复,
“他们在讨要牛尿。”
“什么?”
魏王有些怀疑自己的听力,
姚思夏只能放开语音,又清楚地重复一遍。
这么一来,坐在上宾位置的陶弘景也听了个真切。
陶弘景是有大才学的人,一切以真知为本,才不会为这些事大惊小怪。
他呵呵一笑,只问了一个问题,
“中天竺的那些大城,离海较远吧。”
姚思夏点头应是。
陶弘景忙又追问,
“彼国可设盐官?”
中原自周朝便设有盐官,解决食盐调配。
可是天竺国家制度松散,不可能设专门官员解决这种问题。
其国不重商业,连盐贩子也很罕见,最为活跃的,倒是一批蜀商。
可是那些蜀国商人也不是常年出现,许多地方的食盐供应确实没有保障。
加盐的生米乃是其国至高的贡品,只有在宗教仪式上才会出现。
姚思夏只是略作介绍,陶弘景便已了然,
“嗯,那他们长期饮牛尿,确实还是有好处的。
中原古方里人中白也可入药,只是如何保证中白的质量却是难事。
因此中原多取童子溺。
人之初生其质洁,童子溺少杂质,毒素,质量多有保障。
但是随着阡陌交通日益发达,现在的方剂对人中白以及所炼秋石的需求渐渐少了。
若能多取海菜,比如渤海昆布,东海海带,南海紫菜,
这些都是极好的替代品。”
莫愁姑娘正在张罗主席布菜,恰巧听到了,便展颜笑道,
“华阳先生的谶言果然都是极准的,
今日的料理便有百味昆布丝,
还有用咸湿之精熬制的豆腐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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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一章,对于天竺历史的描述是不是有些颠覆各位看官对于文明古国的认知?这背后许多东西一章讲不完,我们慢慢来。为了文章阅读方便,我们先解释几个点:
圣臣,梵名阿耶波多āryabha?a,本作雅力八达译音更准。ārya,与雅力安同源,本作曰雅力士,在后文会有溯源。这个字有神圣,高雅的含义。Bhata有臣,使的意思。故称圣臣。至于文中圣臣圣使混用,圣使取的是神圣使节的本意,并非名字。关于他的详细背景,后面的情节还有更深入展开。
姬多,今名笈多王朝。
史舜龙,Shishunaga,和蜀山尼一样,这是拉丁化拼写的对译。
华都城,既华氏城,古代印度正治文化中心。正式定都始于幼龙王朝。
风雷口,今译乃堆拉,意思为风雪最大的地方。是唐代唐蕃古道延伸入天竺的山口,是喜马拉雅中段最重要的步道口。风雷口南麓,至今仍称雷龙之国(不丹),根据其国旗的图腾,大致可以得知其昆仑龙文化溯源。
昆仑人,在本作里具有泛蒙古人种或者黄色人种(现在人种肤色分类在科学界使用越来越少)的意思。那么北天竺,也就是比邻喜马拉雅的北方邦,蒙古人种其实占了绝大多数,文化更趋近大藏区,和天竺中期历史的统治者雅力安(印欧人)并不同源。
火神文,既《波斯古经》所用阿维斯陀(Avesta)语。目前被大多数语言分类法视为婆罗米文(孔雀王朝时期摩崖文)的起源。婆罗米文又演化出笈多文,笈多文演化出我们现在通常所认为的梵文天城文。这个演化过程并禁不住推敲,比如许多幼龙王朝文字就很难界定,只是这些不属于本文安利范畴,暂时就讲到这里。
仓颉文,泛指前甲骨文字。甲骨之前中国亦有文字,包括现在出土的许多断代在夏朝的青铜器铭文,符刻于甲骨周篆均不相同。还有贾湖契刻等陶罐符号,大麦地这样的象形表意符号。也有直接被明明为仓颉书的摩崖。在本系列第三部作品中会破译《淳化秘阁法帖》中的仓颉书,诸位如果有兴趣可以和其他诸家译法对比,更能感觉其妙处。本系列就是这么刚!最后压轴的硬科幻更刚,刚到可以照着书画宇宙飞船图纸……真的,不过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莘渡姑师,前文提过,今兴都库什山,一般意义上,被看作昆仑山脉的西延伸。其英文Hindu-Kush。前文已经讲过,Kush代表神山,是多语言共用词汇(包括上古西域)。Hindu就是印度,身毒的古词源,本作比同莘渡是为了给有莘氏渡来作背书。有莘氏渡来是不是笔者的杜撰?这个提法是,但实际上不是。这个提法基于两个事实,一是泛蒙古人种向南亚次大陆的迁徙,二是今日印度的考古发现,南亚次大陆没有出现过所谓的中石器时代,是从旧石器时代直接跃进了新石器时代。这个结论虽然简单,但其中必然包含了一次族群迁移,淘汰和融合。所以基于这两个事实,以及地名,国名的历史演变关系,笔者提出了这一提法。关于上古有莘氏渡葱岭,是本系列小说第三部的故事内容,本文只会点到,不会做深入展开。
成都载天,是《山海经》中神山名,本作大致比定为乌拉尔山。这个名字在第十五章元宏向庆云讲解人类起源两山论的时候曾经提到。姚思夏提出三山论,其实大同小异,不同的族群总有自己的世界观嘛。
我们一直在讲印度是文明古国,这个说法是中国提出的,世界一般说是几大古文明。按照近代根据西方学者观点,一直认为印度河文明比中华文明还要古老,悠久。这句话勉强能算它对一半吧?尚待考证。如果我们换一个说法,说印度历史比中华历史悠久,那就可以肯定是完全的错误。
为什么?印度有历史吗?文字什么时候有的?现在印度的古代史主要靠考古比定,比如说释迦摩尼到底是什么年代的人,就先要找到佛经上所说的那个国家迦毗罗卫国,然后再经考古判定。目前找到的城邦遗址,大概支持公元前四世纪说。但是所见城邦是否为佛经记载的城邦,这和圣经考古一样,对此不作评价。佛陀典籍年份溯源,学术界普遍认为最权威的是南北朝萧齐《善见律》,记载永明六年(488年)为佛灭后975点,折算下来和孔子同时期,年长约十岁左右,年龄小于老子。这里多扯一句,先不辨《老子化胡经》的真伪,其中关于年代陈述的部分,化胡经是没错的。之所以多次佛道辩论道家都输了,这完全取决于统治者意愿。佛家扯得是玄寿,无量寿,道家太老实,争不过的。
印度最早的邦国史就是十六雄国时期,这个时候中国都翻了好几个朝代了。你说印度比中国历史悠久,又是拿吠陀文化来对标中原邦国史……难道吠陀不应该对标良渚,仰韶吗?早就说了人类文明从山地走向平原,我们老拿成熟文明史去对标别人的聚落史……十六雄国的绝大多数,都集中在喜马拉雅南麓。这说明什么,结合前面所讲的知识点,这道题留做家庭作业,我们就不讲答案了。
天龙八部传说比定十六雄国史,不是笔者发明。天龙八部属于释氏文化,他的起源就不会太早,帝释天与摩羯罗之间的关系,在佛经中是毫不避讳的。所以龙王(那伽)文化图腾就肯定晚于伏羲女娲图腾(竹书尚书之事)。十六雄国时期北天竺以昆仑人为主,那么佛道文化究竟是谁先于谁,谁借鉴谁,就很难定论了。随着历史发展,这两大文化互相抄来抄去的太多,尤其是在中原这样主张求同存异的大文化熔炉里……
剑浮沙,孔雀王朝,汉越国,离车国的事情我们放在后面几章讲。尤其是孔雀王朝粉你们先别急。在这一节的最后我们只吐槽一件事,稍后我们也会讲到历法,很多国家都号称有先进的历法体系,却无法用来为本国历史正确溯源,这样的历法体系有用吗?啊呀呀呀呀~~我空有一身屠龙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