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吐珠,元神散尽,以此驱散了魔咒,赎回一颗良心。蟒龙李隐再等睁开眼时,整个世界已彻底变了模样。夺他天下的政敌不在了,夺他所爱的情敌也不在了,曾经爱过的人、恨过的人,是非恩怨转头空,大家全都不在了。从今后,只剩下他自己独享红尘。如果……这可以称之为享受的话。

赎回自己,大概唯有当局者,才会知道痛悔的滋味并不好受。回荡天际的承云歌中,他想起了父亲。曾经发自内心痛恨鄙视咒他去死的人,却忽然间一切都变了滋味。

记忆飞回到儿时床前,忽然记起一次父亲深夜晚归,家长们都以为他睡着了,可是在睡梦中,他却清晰听见父母深夜透着忧心的低语。

……一个主家的男人不是只为自己活着,身在皇族,我若不能自保,你们还有谁能活?就算是为了孩子,我不能不忍……

仰望高天,泪水湿透面庞,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哭,但就是没法止住眼泪。七月十五,鬼门未开,一颗红珠抚慰天下创痛。阴霾散去了,从此北方降甘霖、南方止洪水,四时云雨重归正轨。为感戴天佑苍生,帝王颁诏,改年号‘龙哺’。

龙哺元年,七月十五,持续六年的兵祸到此结束。刀枪入库,百姓归田,所谓叛军不再整肃一人。平生第一次,他来到父亲坟前祭扫,在世蟒龙用一颗颤抖的心,颁书罪己诏。

是的,人与人来到世间,是为了学会彼此相爱,是为了从对方眼中看到神灵应有的样子,又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去彼此仇恨红了一双眼?他错了,到今天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尽量去弥补,不管曾经那些人是不是真的会领情原谅他。厚待少昊、安抚异族;全地广建龙女祠,待斩殷氏一门出牢笼,树碑正名祭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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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修复伤痛,西凉城再现往日繁华。只是城北旷野多了一道护城堤。当日七子挡洪水,赑屃投下的巨石成了那场灾难的见证与纪念,后世百姓津津乐道时,都称之为‘龙护堤’。

龙芊芊永远都不会忘记,当看到至亲平安归来,重逢时的悲喜交织。奉龙镖局的正堂里从此供起两块长生牌。

一块写:舍身殉道殷公沧海泽长;

一块写:大威天龙顾氏玉儿留香。

以龙四爷为首,人们有生之年,都不会忘记每日在长生牌前上一柱三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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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曾经恶战鬼门的地方,闸口再一次被改写地貌。宽阔河道中央,一块崖石巍峨耸立,高足百丈,清晰呈现出一柄利剑的形状。‘剑柄’连接两岸山,‘剑身’笔直插进河道,滔滔河水分从脚下绕行过。崖石上绿茵藤绕,每逢盛夏,都会开出一种在其他任何地方都见不到的红艳花朵,不计其数铺满上下,远远望去,就像一柄利剑闪耀红光。

有人说,这就是舍身剑,矗立在此镇鬼门。因此久而久之,这里就被称为舍身崖。

每年七月十五,西凉至亲都会齐聚舍身崖,这是他们穷尽今生都不会忘记的地方,因为,埋葬着不能忘记的人。焚香祭拜、洒泪思亲,人们也在含笑泪水中纷纷述说各自的生活。

战修罗三百人杰、八十一罗汉,成了普世天下的英雄,传古流芳。

丁毅从一个边疆地方官,摇身一变成肱股重臣,调任京师入朝纲;先锋营百余旧部祖荫风光,帝王更力邀猛将回朝,无奈佟信达、方天勇都再无意于官场,拒不受封。举家迁居西凉,追随大哥足迹竟也干起了镖师,从此逍遥布衣走昆仑。

淼翁带着侍童青儿重归紫蓬山;红尘仙则挥袖远去,从此更名‘半箫散人’。

龙安城内,从前供院所在的地方修起一座龙女祠,某天这里出现一位很特别的道姑,因为她很美,唇红齿白,肌滑脂嫩,不施粉黛已是少见的国色,若还俗足以堪称绝代佳人。龙安城里有不少人认出来,都说她是凤十三娘,道姑却不承认。她非常沉默,终日多一句无用的话也不说。洗尽铅华、心如死水,就用全部生命沉入经卷,诵经永不停息。身边同门都不理解,她几乎连觉都不睡,这样用功也未免太夸张了吧?道姑却说,她是在超度,偿还满身血债,需要超度的枉死冤魂实在太多,即便付尽余生,怕也不能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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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舍身崖遥遥相望的山颠,偶尔会出现皮皮的身影,依旧是不爱洗澡满身脏兮兮的邋遢男孩,坐望滔滔大河水,总会‘自言自语’的说话。其实,如果有人能开阴阳眼,就会看到站在他身边还有一个人。银甲白袍,周身弥散淡淡光晕,挺拔身姿尽有大将之风,而飘逸出尘的气质又宛如世外仙侠。

魂魄萦绕不散,殷沧海就在这里!他一直在看着。

看方天勇居然和俏丫头银杏凑成欢喜冤家,实在让人莞尔,暗想这两口子如果打起来,恐怕真是有热闹瞧;

看水上漂萍终得归宿,与兰若琪携手白头,正应了才子佳人配,琴棋书画、灵犀相通,昔日落魄千金也算做成了一世好命红颜;

看兰若琪一扫病弱,也终能远游闸口。一世莲花相伴,一如承诺活出个长命百岁、子孙满堂。光阴无虚度,也或许是一心要回报这份以高昂代价换来的岁月,在世麒麟穷其毕生之力悬壶济世,救人无数;更广开书院义学,传道授业医治人心。直至百年之后,寿终正寝,一生不负麒麟之名,桃李满天下,为世间留存一颗仁义的种子、守住了一方心灵净土……

所有人中,要说来得最频繁的,恐怕还是少年水生。得意时、失意时,开心时、难过时,舍身崖俨然已成了他心灵的依靠,任凭岁月如何流转,总有诉不完的衷肠、说不完的话。

就在殷沧海眼目注视之下,承袭衣钵的孩子一点点长大,尽脱稚气、历世成人,娶妻、生子、床前尽孝为爹娘养老送终……每一件事他都要告诉最亲的哥,每次都不忘叮嘱:“哥,如果你和俺姐在一起,千万别忘了也告诉她……”

学武成痴,钻习剑术,昔日的少年黄水生脱胎长成顶天立地男子汉,家学渊源乃至宝相花天授九剑式都尽由他流传世间,终成一代武学宗师,书就属于他自己的人生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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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从指尖悄无声息的流过,世间的一切都在永不停息的轮回流转。正如曾经一首歌谣里吟唱的: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垮了……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的人新生、兴起、继而又落幕。当天龙下世已成虚渺的神话,当战修罗三百人杰都渐渐变成传说,舍身崖依旧安静矗立,年复一年盛开着红艳之花。

现在,这里已成世间求道者的圣地,更是武人剑客膜拜的仙师。据说若是有缘人,会在月光明亮的夜晚,看到崖壁上对月舞剑的仙影;而每当山风呼啸,掠过天地的八风之音,也总会让人隐隐听到风中如梦似幻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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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过去了、两百年过去了、三百年过去了……‘龙哺’年号沿用到今天,已经是第375个年头,燕昭帝李隐依旧还活着!

容颜不老、青春永驻,他成了世人眼中名副其实的真龙天子,是一块活着的祖宗牌位!

四十岁时,他第一次察觉到自己不会变老,有那么一段极短暂的时间还曾为此惊喜过,但是很快,他就再也笑不出了。身边每一个人,脸上都在攀爬岁月的印记,当他的孙辈、曾孙辈站出来都已比他更显苍老,他才猛然发现自己已经活得像一个怪物,与人伦更迭变得格格不入。

活到八十岁时,依旧年轻不改,俊美的面容足以迷倒世间少女无数,可是他的心,其实已经非常非常老了。从很久以前,他就再也无法对任何美色提起兴趣;再极品的珍馐吃在嘴中都味同嚼蜡;再甘冽的美酒引入喉咙都一样淡入白水。不是他的味蕾在退化,而纯粹是累了、乏了、倦了。他就像一个最标准的垂暮老人,是发自内心想歇歇,活不动了。

可是,无病无灾、身体康健,结束对他而言,总显得是那样遥遥无期。

活到一百二十岁时,身后子孙都已经失去耐心,他不死,就没有人可以再登基,接连两任的储君都已生生耗死在太子位上,所以,人们不打算再等下去,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去改变现状!

他是谁?那些暗算夺权的心计,有什么可以瞒过他的眼睛?可是,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一声苦笑长叹,随他们去吧,若能就此结束,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宫变,子孙们为他备下毒酒,整整一壶喝下去,不放心的人们又包围寝殿狠狠燃起一把火。整座甘露殿付之一炬,人们查探废墟,却陡然惊见他依旧坐在大殿中央,连龙袍的一片衣角都不曾烧焦。

举众哗然,无以言说震惊,真龙天子的认知也正是由此开始。然而事实上,李隐自己才是最震惊的人,直到那一刻,他才发现一个比长生不老更可怕的事实:他根本死不了!

毒酒毒不死、大火烧不坏;引刀自戮,却任凭他用尽平生功力,锋利刀刃竟不能割破半点皮肤;选择绝食,不吃不喝乃至不睡觉,却硬是感觉不到半点干渴疲倦……不!他已经活够了,这种事实足够让人疯狂。为了寻求结束,他试遍各种方法竟无一途能得解脱!

长生不老命、金刚不坏身,少女最后留下的声音从此如噩梦绕梁。

你想要的,都给你!

直到求死而不能他才幡然领悟,原来得到一切,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酷刑!

终于,他选择退位。宫变垂成的子孙们,没有惩罚任何人,他累了,没有这个心情。脱去蟒龙袍、摘掉冕旒冠,人中之龙再也不想做皇帝。

孤独远行,游历山川,到两百岁时,他已经走遍大江南北,直至再也找不到一处可去的地方。黯然重回龙安城,他从此隐居紫蓬山。竹林茅舍,取代昔日的主人,他也成了世人恭谨膜拜的仙翁。与他常伴山林的,只有一幅少女嫁衣像。

仰天长叹,他已经记不清那是多么久远以前的事了,亲赴西凉,登门诚邀兰若琪举家回迁关内,却被断然拒绝。直至百年身后寿终正寝,麒麟公子毕生不曾入中原。或者唯一可慰,是兰若琪在行将去世前,把这幅画像真迹送给了他。

画中少女双目紧闭,哀怨悲伤爬满了眉梢。他就这样每天对着画像,茫然而无望的看着、守着、煎熬着。曾经最在乎外表容貌的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再也不肯照镜子,他受不了,每当看见俊美年轻的容颜,都像是在看着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也直到这时才幡然了悟,青春之所以宝贵,或许正在于那份短暂易逝。可是,当最无价的东西变得没了价值,他什么都没有偏偏就是有的是时间,那种滋味,实在比死更残忍千百倍。

孤寂岁月漫无绝期,放眼世间,他已经再没有值得奋斗的目标,再没有想见的人想做的事,再找不到可以爱的或者可以恨的,他只是活着,已经完全没有了意义。

不知多少次想起少女曾经的质问还有为他指明的路。

……20岁时,你可以为了想做的事不顾一切,但到了80岁你还会这么想么?你到底有什么理由敢对尚未经历的岁月妄下断言?!

……别怕,肉身寂灭不过走完这一世之劫,你是蟒龙,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曾经不能接受的论断,或者只有真实经历岁月煎熬才倍显刻骨。是啊,他多么想让一切都重新来过。回望前尘,天道与魔道都曾经同时选择了他,可最终还是自己的抉择,把他推上这条路。死不了,这一世的劫数就完不了,永生即永劫,或者可以说,他现在就是身在不得超脱的地狱。

“红儿……求你……饶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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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身崖下,依旧河水滔滔,五百年的光阴就这样静静流淌过去了。

“李隐还活着?”

“是啊,命太长,已经活得受不了了。”皮皮叹息点头。

身边人闻之莞尔,反问他:“那你们呢?在世间游荡几千年,怎么就会受得了?”

皮皮不以为然:“这怎么一样?你要知道,其实令人无法忍受的并非长寿,而是孤独。虽说我也常常是一个人吧,但并非孤身流浪。我有家、有兄弟,还是个相当壮观的大家庭,凑到一处不愁没有热闹瞧。而且,天命所在,从一生下来我就知道寿数会是如此,从心境上就已大不同,自然能受得起漫长岁月的流转。可是,如果把这些都放在一个凡人身上,想必滋味是很难熬的吧。”

身边人沉默下去。

浮沉凭随浪、沧海寄余生,这曾是他心灰意冷时送给自己的名字,可是啊,到今天当超脱生死,就像个纯粹的旁观者再看世间百态,才忽然发现一切的滋味都开始变得不一样。

“知道么,我忽然想起那些曾经认为故弄玄虚的经书词藻:什么好即不好,幸即不幸,生即死,死即生,也或许……并非没有道理。”

皮皮斜睨一眼,重重一哼:“这么有悟性,还赖在这里干什么?都等了五百年了,真搞不懂你这家伙在想什么。转生轮回,直上九重天,佛陀莲台座前护法金刚,这么好的缘法你为什么不去?”

殷沧海依旧像生时一样,非常习惯的奉送大白眼,痛快回答只有三个字:没兴趣。

遥望舍身崖下流淌而过的大河青波,他唯一所念尽在眼前,捅捅身边不着调的‘大舅哥’,他忽然说:“再让我看看吧。”

皮皮仰天长叹,似乎真的忍无可忍要就地昏倒了。

“拜托啊,老兄,都和你讲了几千几万次了:一世姻缘了,她就算醒过来也不可能再记得从前的事,根本不会知道你是谁!听懂了吗?”

“你又不是玉儿,凭什么敢这样断言?”

皮皮快抓狂了,大声提醒:“她的名字叫红夜!夜海红珠!当初还是天帝亲自给取的,还要说多少遍才能记住啊?”

他却说:“我不认识红夜,只认识玉儿。”

殷沧海拒不接受,在他心中,今生爱妻永远都是玉儿。

催促皮皮映天相,辟邪额头划过金光,脚下河面就宛如镜子一般呈现出琼岛天池的影像,能清晰看到池中红艳的龙儿还在静静沉睡。嘴角挂起含情微笑,是,他知道,每一次元神耗损,玉儿总不免要沉睡好久,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低头凝望,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就是在这里啊,闸口畅游,他的妻亲口许下今生最刻骨铭心的誓言。

“相濡以沫,谁说就会相忘于江河?至亲是刻进心里的,玉儿……不会忘记。”

五百年执著等待,他始终这样固执的坚信着,而这一次,静谧影像中竟真的传来回应,沉睡五百年的龙儿仿佛听到他的心声,缓缓睁开眼睛。幻化成人,就以含情微笑迎着他,伸出手。

大地震动了,舍身崖骤然拔地高飞!块块崖石掉落,矗立五百年的相思剑再一次露出闪亮真容。殷沧海笑望所爱,他终于等到这一天,团聚的日子来了。萦绕不散的魂魄化作点点尘烟,随剑一同飞向高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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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嫁衣像,神奇的幻化就在眼前。时隔五百年,悲伤终于从眉梢褪去,画中人重新睁开眼睛,而双手揽抱的怀中,更从此多了一柄闪亮长剑。

李隐仰天长笑,泪水潸然,他知道,自己终于解脱了!宛如卸掉千斤重担,就在这笑声中,五百年不肯衰朽的肉身,亦化作尘烟飘散,一去了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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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重天界·琼岛无极池

新生,宛如新的开始。五百年沉睡重聚元神,红夜睁开眼再看这个世界时,已经变回一介身量未足的稚龄小女孩,看一看,抱进怀的长剑都要比她更高。

小女孩打量怀中剑,乌黑大眼里全是新奇,摸摸这儿,看看那儿,亲切油然而生。如久别重逢、找回曾经失落的最心爱的宝贝,不舍得放手。

一双臂膀将她揽抱入怀,抱得那样紧,微微颤抖是无法克制的激动。

小女孩转过头,才发现身边泪流满面的守护者,伸出稚嫩小手为他擦掉眼泪,她好像一点不明白:“你是谁?你怎么哭了?”

守护者说:“是高兴,终于等到这一天。”

他抱着小女孩,而小女孩则专注凝望怀中剑,心中莫名的滋味在翻涌,也说不清深沉眷恋从何处来,又是在眷恋什么呢?

“我可以留着它吗?”

“当然,只要公主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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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后,紫蓬画卷成蓝本,龙女流传世间的庙祠造像,就成含笑抱剑的模样,人剑不离,深入人心。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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