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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汤宫清凉大殿里,无论白天黑夜都被一种格外压抑的晦暗笼罩,身在其中一如沉落深海,四面八方包裹的重压让人喘不过气。

侍童搀扶,将盲眼老者引领到龙榻床前,扑面而来的哀病羸弱之气,让见惯沧桑的老人潸然垂泪:“珠儿……”

红夜虚弱的睁开眼,入目得见亲切故人,她一下子激动起来:“老伯……老伯!”

太多的疼痛和悲伤,终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红夜紧紧抓着淼翁哭声难断。老人家何尝不是哽咽在喉,就像一个祖父搂过他受伤的孩子,温言抚慰:“好珠儿,别怕。从今后有我陪着你呢,什么都不用怕。”

红夜哭到不能自已:“老伯,你见过沧海吗?他怎么样了?还平安吗?”

淼翁点点头:“放心,殷公来过紫蓬山,有七子相助保他平安过险关,没事的。”

红夜略感安心:“那……他的家人呢?都还好吗?有没有遭殃受牵连?”

淼翁一声叹息:“这些却是免不了的,殷氏一门端阳当日即抄家,所有亲族皆已下监,只等秋后问斩。”

红夜受不了了,怎么可以这样?岂非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竟至害他满门?

淼翁摸到少女滚烫的额头,还有脖颈间充满邪气的禁锢,心如刀绞,却强颜作笑,拿出随身焦木古琴,笑问:“珠儿可有好多年没听过老朽弹乐了,想听吗?”

红夜沉默点头,是啊,想那年初到紫蓬山,听老伯世外仙乐,与雅歌竹林起舞,是何等的逍遥快活。时隔多年,到如今想起来怎能不心酸。

乐圣仙翁弹响焦木琴,悠扬乐音回荡殿宇,在老人家平静的外表下,心中却无一刻停止焦急呼唤。呼唤恩师,若能听到这弦音,就快快到来吧!救龙女、解危局,世外仙师已是老人家现在唯一的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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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真是应了淼翁所求,五月二十五,潼关开战当日,太虚散人到京师。踏进龙安城,什么都不必再说,世外仙人一切全都明白了。冲天魔气漫京师,越往禁宫走,魔气越浓烈,这一次再见天子,当然不可能再指望有任何尊崇或者客气。

甘露殿中,闭门相会,太虚散人面色阴沉:“是你?!一切祸乱症结,原来都在你!”

帝王的脸色比他更不善,锋利眼神传递,那是一种被洞晓了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之后的危险:“你知dào

了什么?你想说什么?”

太虚散人沉声警告:“收手吧。一步走错,不能一错再错!”

燕昭帝李隐发出冷笑:“什么叫收手?你想让朕怎么做?”

“罢兵停战,不要再打下去!引咎退位,你也不要再贪恋这张龙椅!”

太虚散人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引来帝王哈哈大笑,眼神愤nù

如火。

“说得好轻松啊,倒请你给我一个接受的理由。”

“不接受,你会毁掉所有人,包括你自己都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李隐走到近前,在耳边用一种充满危险的声音轻柔提醒:“大士,再尊你一声大士,可知dào

你说的这些话,已足够上一百次断头台!或者,刚好能有这个机会看一看,你究竟是不是真zhèng

的红尘仙,真能有不死之身。”

太虚散人不为所动,眼神中流露的是悲悯,因为在他所看到的,只有帝王色厉内荏的虚弱,他在诘问:“龙女何在?或者你也该把她送上断头台,我相信,她宁可去死,也不会愿意停留在这个魔气冲天的地方。”

帝王的眼神越来越可怕,针锋对峙中,殿外忽然传来禁军统领李子冲的焦急呼唤。

“陛下!臣请叩见!御汤宫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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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出城赴蟒山,清凉殿里,尚未靠近已能听到响彻殿宇的痛苦尖叫,太虚散人冲进殿中,就见少女躺倒在地,拼命撕扯黑项圈,仿佛是被一种难以承shòu的巨大痛苦折磨得死去活来。淼翁陪护在身边,急得声音都变了:“珠儿……珠儿你怎么了?”

红夜对一切呼唤充耳不闻,脖颈间如毒藤般蔓延的黑丝又开始继xù

‘生长’扩散,她快要窒息,舍身剑破戒沾血污,映入脑海唯一所见,是无法承shòu的杀戮与寻仇。

“沧海……不……不要……不要啊……”

惊见恩师,淼翁激动难自制:“恩师,快救救珠儿吧。”

太虚散人一步冲上前,苦寻多年,他终于在这一刻亲眼见龙女,却已是如此虚弱苍白,锁魂扣下痛不欲生。仙人向黑箍伸出手,触碰瞬间,正压咽喉的黑石竟宛如淬火一般‘刺啦啦’冒出蒸腾黑烟,滚烫温度真如碰上了烙铁,激灵灵缩手,太虚散人惊骇莫名,红夜更是一声尖叫就地昏死过去。

魔障!这真真是太虚散人平生所遇最可怕的魔障,触碰瞬间,与滚烫温度正相反是一股森寒入骨的凉意席卷身心,让人宛如身堕冰窟止不住牙关打战。置身旁观,仅仅是碰到一下已是这种滋味,被锁魂扣时时俯身折磨也就不难想象是何等的恐怖和残忍。

太虚散人霍然转头看帝王,修仙多少年,他不曾如此愤nù

过:“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大威天龙,九九至尊!竟被你生生折磨致死,于你又能有何益?!不要忘了,在你头顶上还有朗朗九重天!人在做,天在看!你再不回头,迟早是要付出比死更惨痛的代价!”

李隐什么都没听见,他只看清了一件事:即便虚弱垂危,哪怕是到了致死边缘,她心心念念呼唤的,依旧是那个男人的名字!没有他的位置,所有人都已背弃了他!到今天,除了龙庭宝座一份冷酷而孤独的权柄,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权柄!是的,这也是现如今他唯一能由自己掌控、唯一还能攥在手里的东西,所以,不容失去!

燕昭帝李隐一言不发,沉默转身离去,大殿沉重的木门随即关阖。还是那句话:凡走进这个门,没有人可以再出去。从此后,世外仙人亦成同路作陪软禁之囚!

*******

六月初一日,潼关捷报飞鸽传递至京师。

邢桀重伤、霍震东死,逆龙刑天一夕之间兵败如山倒。燕昭帝李隐在收到战报后,止不住的仰天狂笑,眼神冷如寒冰。果然啊,他就知dào!把贺晁刚那些人一股脑调入先锋营,齐刷刷扔到贼王面前。殷沧海!他只要心里还念着这些拜把子兄弟,就一定会是这种结果!

借刀杀人,为什么永远都是百试不爽?

李隐笑得眼泪横流,对着镜子,只有自己能看清瞳仁里燃烧的无与伦比报复的快感!

“邢桀啊邢桀,你现在一定后悔的肠子都青了吧?在蟒山救他一命,不料竟是给自己埋下致命祸根,莫非这就是传说里的报应?”

今生最大的死敌身受重创,对李隐而言,这无疑是乘胜追击,让一切彻底结束的好机会。御驾亲征灭逆龙,显然已经到时候了!

这样想时,另一个念头也紧接着浮出水面:龙女不再属于他,无论怎样他都已经不可能再留住红儿,她……就要死了对吗?想一想,她曾经是亲口怎样说来着?天龙身死现原形,会成为吸引天下妖魔的至尊美餐!如此衡量,死在京师是肯定不行的,那么,如果是死在逆党的地盘上呢?如果是让天下妖魔皆以此为饵,都齐刷刷扑向邢桀又会是什么样子?想一想都一定很过瘾、很解恨不是么?

邪恶的念头就像一辆从远方飞奔而来的马车,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盘旋心头的报复恶念越来越强烈,李隐的眼神不知不觉已经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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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六这天,快马捷报亦到京城,御驾亲征就此成为事实。

出发这天,帝王再一次踏入清凉殿,面对病床上的虚弱少女,面无表情,声音听不出喜怒。他说:“你想走,朕亲自送你走!吉日启程,如卿所愿!”

还是第一次,他在红夜面前以‘朕’自称,当这个字眼说出口,也就意味着一切的爱恨纠缠,至此,恩断义绝!

听到帝王决定,陪护在身边的仙人、老翁皆是一惊,太虚散人清晰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阴寒戾气,皱眉追问:“去哪里?”

帝王傲然回应:“要往哪里去,只能由朕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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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线战场,梧桐树下辞别凤雅歌,再等殷沧海夜归燕军大营,一切都变了模样。

还离得很远,他就听到营盘里激烈的争执声,以佟信达、方天勇为首,先锋营三千将士赫然已经与大元帅针锋对峙起来,浓重的火药味一触即发。

“想抓我大哥?先掂掂你们有多大的本事!”

两兄弟横刀立马,在洞晓一切真相之后,他们已经不可能再和这群钻营小人站成一队。当董仲海、郎铁心率领大队亲兵来到先锋营,直言要缉拿重犯归案,立kè

将情势推向公然决裂的边缘!

方天勇重重淬一口浓痰,毫不留情朗声大笑:“请问,是谁把贼王打的爬不起来?是谁给你们带来这种出乎意料的大胜?说我大哥是逆党?这种屁话到了现在还敢说?你们这些混帐王八蛋,他娘的怎么就一点都不会脸红呢?”

佟信达冷笑接口:“说的是啊,所有的燕军弟兄,这回算是看清楚了吧?立功却要受死,这就是我们效力的朝廷!再说奋勇杀敌,提头卖命,不知dào

今后还有谁肯愿意去。”

郎铁心面色阴沉,正要开口呵斥,却被董仲海拦住了。董大帅到底是更有官场经验的,微微一笑,语气诚恳:“佟将军、方将军,你们这样说就未免有失妥当了。殷武身犯重罪,海捕公告五月十五就贴到了潼关,这是早已定案在论的,并非本帅有意诬蔑,这你们总该承认吧?理论起来,他为何会突然现身,又为何会与贼王突然反目,其中缘故大概也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说起来嘛,这自古以来的贼匪,窝里反是常有的。本帅身在其位,遵奉圣旨行事实乃责无旁贷,两位将军这又是何苦呢?殷武的是非,他一人做事理应由他一人当,若牵连了你们一同受害,想必也不是他这个结拜大哥希望看到的吧?再说了,能重伤贼王,这份实力的确惊世骇俗,本帅也并非有意为难,他现在人在何处?只要两位将军肯坦诚相告,那就算是表明了态度……”

方天勇哈哈一阵笑,痛快打断:“我不知dào

,就算知dào

了以为有谁会告sù

你?”

佟信达更是满目荒唐:“什么窝里反?到了现在还想挑拨离间?你不知dào

缘故?行啊,我可以知dào

你:得龙女得天下!这句判言你们还有谁没听过?都给我竖起耳朵听清楚了!这些年,真zhèng

得到龙女的就是我大哥!明媒正娶结伉俪,这才是皇帝老子容不下他的理由!”

此言一出,营盘里顷刻一片哗然,两兄弟干脆将修罗现世,以及当今皇帝与恶魔的可怕关系一字不落合盘道出。这下,所有人都变了颜色,郎铁心厉声大喝:“放肆!妖言惑众!其罪当诛!”

董仲海也再没了好态度,陡然放脸:“佟信达、方天勇!是谁给了你们这样大的胆子,敢如此公然辱蔑圣上?!莫非就是你们那个造反的大哥?是出自殷武的恶毒妖言,而你们居然真就听信了?!荒唐!简直荒唐透顶!奉劝你们,再这样冥顽不灵、一意孤行下去,当心他没有死,倒是你们先做了陪葬!”

两兄弟也勃然大怒,方天勇毫不客气的反问:“如果我们乖乖交出拜把子的大哥,你就会让我们有好结果吗?二哥是怎么死的?明明已经对上了贼王,什么叫一战探虚实?如果那天没有大哥突然出现,先锋营三千多弟兄,现在还有谁能站在这里听你的屁话?!”

佟信达冷笑着提醒:“董仲海,看清楚吧,我们早已是被你害死过的人了,除非是傻子,才会伸着脖子等你继xù

来害第二次、第三次!”

不仅是两兄弟,重新整编的先锋营,三千余人几乎都是昔日从禁军走出来的子弟兵,这摆明了是萝卜搓堆要他们一股脑都去送死呀。包括贺晁刚遗留的旧部,到此时还有谁能看不明白,这块营盘里早已没有他们的立足地。因此所有人也都是一样的心思,与其等着被人活活整死,还不如奋起一搏,豁出去大干一场!

反了!这是铁了心要造反啊!

董大帅一声令下,大队亲兵‘呼啦啦’潮水包围先锋营,拉弓搭箭,无数箭弩指向三千子弟兵。

“佟信达、方天勇,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继xù

顽抗,当心死无葬身之地!”

“就算是死,也要拉着你们这群混蛋做陪葬!”

两兄弟哈哈大笑,眼神愤nù

如火,怒吼声中策马直扑董仲海,整个营盘都在瞬间乱起来,郎铁心抬起手臂大声喝令:‘放……’

没有下文,喝令随即变成惊呼,他整个人竟直勾勾的离鞍飞出去!

殷沧海回来了!

一道红光横扫乱阵,无数已然离弦的利箭都被震飞。飞掠头顶,一手一个先擒王!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再等人们看清,董仲海、郎铁心已然双双飞进先锋营子弟兵的手里,眨眼成了人质阶下囚!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神遇之威震慑,没有人再敢冲上来。

殷沧海面罩寒霜,冷冷吐出一个字:“走!”

于是,先锋营挟持董、郎二人,自此脱离燕军,一去不回头!

这一天是六月初一,贺晁刚头七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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