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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朗晴空,巨兽的身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邢桀瘫倒在山野,茫然看着满地马车碎片,很久很久,一动不动。

俏丫头银杏依旧在身边,她既没有逃离也没有说话,天色渐暗,黄昏暮影中凝望昔日一心恋慕的主公,即便只是背影,也能清晰感受到他刻骨的悲伤和疼痛。看着看着,银杏也跟着疼痛起来,之前担心性命之忧的恐慌害pà

都被这一刻的伤感冲淡,完全下意识的,就想去安慰他。

“爷……”

旧主终于有了反应,当他重新起身转过头,已经再度变回冷峻的大东家。邢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用银杏往日熟悉的平淡语气问:“说说吧,你都经lì

了什么?”

行走在静夜山野,邢桀静静的听着。

“这么说,那个龙王庙里闹事的巫婆就是你?”

银杏根本不敢抬头:“爷,对不起,我……从前都是我……错恨了玉儿。”

“她有没有说过,今后准bèi

往哪里去?”

银杏露出一抹苦笑:“如今这个天下,大东家觉得……她还能往哪里去呢?”

邢桀陷入沉默,过了许久才接着问:“为何去西凉?”

“登门玉卿侯府去找兰若琪,玉儿说,兰若公子是麒麟在世,也是她的好朋友,只要听说是玉儿让来投奔,会帮我。”

邢桀微微一怔:“麒麟?西凉城里有麒麟?”

“听玉儿说,麒麟是仁兽,命里是以天地之仁给养为生,当世间不仁太多便要送命。好像他原本是生在中原富庶地,无奈越是富庶的地方越多不仁,幼年时随祖父出关远走才侥幸得以活命。可如今,当祸乱来到门前,西凉已成众矢地,麒麟公子沉疴难起,玉儿也是因此才被迫离弃家园,但求带走祸乱,方能保麒麟活命。爷听说过吗?据说只要世间有麒麟,即使他病得再重,也还算是有一丝仁义在,可若连麒麟都死了,也就意味着败坏世道是真的一坏到底,无药可救。”

邢桀一个字都说不出了,仁义……在如今这个乱世,这是个多么奢侈的字眼。

银杏遥望山林夜幕,呢喃低语:“玉儿的家在西凉,我看得出来,她非常想家,可惜已经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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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城

龙女一去不返,天子也随之匆匆离开,给当事者留下的只有痛失至亲的愁云惨雾。

一夕传遍玉儿是龙女,大街小巷的议论满是艳羡,都说不知这家子是修了几辈的大福,才能和龙女过成一家去。七嘴八舌,吐沫星子足够淹没西凉城。可是对真zhèng

的当事者呢?凭心而论,顾大娘宁愿玉儿不是龙女,不要什么见鬼的福气,只要实实在在的闺女能回来。自从小夫妻走后,老两口守在宁仁街的青瓦旧居,终日以泪洗面。人去屋空,一杯一盏都盛满回忆。整理房间,顾大娘把闺女穿过的每一件衣物都洗叠整齐,针线筐里没做完的活计一针一线继xù

完成,做着做着眼泪就不争气的掉下来。

“玉儿,你怎么这样狠心,说好了一辈子陪着阿爸阿妈,怎能说走就走了?你让阿妈今后怎么活啊?”

太守苏普郁送厚礼登门:“圣上有旨,凡龙女所认家人,今后自得朝廷供养……”

憨厚少年的怒火顷刻爆fā

,未等太守宣旨完毕,就将所有厚礼毫不客气扔出门:“滚!谁稀罕你们供养?俺哥俺姐都被你们逼走了!有本事把俺哥俺姐找回来!”

水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人没了,再大的院子又怎能称之为家?再一次失去至亲,失去可以贪恋的温暖的家,这一次的打击甚至比易水河畔痛失家园更让他受不了。

“哥……姐……你们去哪了?没哥教俺咋练得好功夫?姐,你说过要一辈子给俺包汤圆的,团团圆圆,甜甜美美,咋能说话不算数?馋猫……你也回来吧,俺保证以后都把好吃的留给你……”

“水生哥,别难过了,书上都说自古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难定。我娘,还有街上人都说,咱们能有幸相处这几年,过成一家去,已经是好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再奢望更多也难了……”

王婶的儿子小辉陪在身边,努力想安慰几句,却只换来水生更难忍的放声恸哭,他坚决不接受:“俺不认识啥龙女,就认识俺姐!啥见首不见尾?又不是俺姐自己想走!你说这到底是为啥?好好过日子又没招惹谁,怎么想得份安生却永远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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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楼里再不闻动人弹唱,夜夜垂泪难成眠,水瓢萍知dào

,殷爷夫妻这一去,只怕再也不会回来。落拓江湖飘零卖艺,从沦为艺伶那一天她就成了一件玩物,还有谁会把她当成一个人来看待尊重?是在这里,关外苍冷西凉城,她重新找到久违的人世温暖。可是他们自己呢?如今飘零在何地?还有没有可能再找到一个家?水瓢萍越想越心痛,往事历历幕幕,那些音容笑貌不受控zhì

的在眼前晃,泪迹难干。

“姑娘,好歹歇一歇吧?看看这才多少日子,人都瘦了一大圈了。”

天还没亮,水瓢萍已经起身在熬炖补汤,她这些年卖唱辛苦积攒本打算有朝一日为自己赎身的私房钱,几乎全花在了采买补品食材上。

丫头小翠又心疼又无奈:“玉儿姑娘不是说了吗,兰若公子是麒麟再世,他这个病是命里带来的,根本不是靠这些东西能养好,姑娘岂不是白费力qì?”

水瓢萍不接受:“那又怎样?就算我没有本事让兰若公子好起来,但哪怕能多延寿一日也是值得。莫非是要我眼睁睁看着却什么也不做?”

丫头小翠被噎住了,咬着嘴唇嘟囔:“可是……我们辛辛苦苦存的那点银子都已经见底了,姑娘自己还要有花销的呀。”

“银子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了还能重新再回来吗?”

水瓢萍冷声打断不懂事的丫头:“以后不准再说这种混账话!人生得一知己,虽死无憾。我已经决定了,就算是死,也不要再失去更多!”

登门玉卿侯府,还未走进兰若琪的养身别院,已能听到沉重难止的剧烈咳嗽声。侍童骢儿伺候在病榻前,捧着一块手帕拼命想忍住恸哭,可惜怎样都忍不住。昔日翩翩佳公子,此时已是面色苍白如纸,嘴角还挂着尚未擦净的血迹。

水瓢萍提着食盒走进来,看到此景立kè

紧张起来:“骢儿,怎么了?公子又……”

侍童骢儿擦一把眼泪,捂紧手帕好像生怕被兰若琪看到,沉默点头。

水瓢萍打开偷瞧,倒吸一口凉气,整块手帕都被鲜血浸满,越来越严重了,现在兰若琪咳血一日重似一日,病情不容乐观。

水瓢萍难言心痛,只能在耳边偷偷叮嘱:“老侯爷那边怎样了?千万别说出去。”

骢儿哽咽点头:“我知dào

,多谢姑娘每日都想着过来。”

独苗孙儿沉疴难起,玉卿侯也急得病倒了,一老一少纷纷倒在病榻,玉器行的生意都全靠聂展柜和顾管事撑着局面,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水瓢萍痛碎一颗心,却只能收起眼泪,强颜作笑来到床前:“公子今日觉得怎样?可好些了?这是我家传的滋补秘方,最养人的,公子快尝尝看。”

掀开食盒盛补汤,兰若琪虚弱睁眼,制止她的忙碌,挣扎起身。

水瓢萍吓了一跳:“快别乱动,当心起猛了头晕,要做什么我来就是。”

他指指远处书案:“把那个匣子拿来。”

丫头小翠连忙取来书案上的木匣,打开来,主仆二人才大吃一惊,这是……

卖身契!

这赫然竟是她主仆二人的卖身契!!

兰若琪苍白一笑,将卖身契扔进床前熏笼,烧化成灰。

“早该想到的,无奈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拖到今日……实在对不住。水姑娘,你们自由了,日后不必再受飘零卖艺之苦。”

小翠第一个哭出来:“天哪,这不是做梦吗?那个艺班的班主有多黑呀,早就放过话,我们姑娘若要赎身少说也要上千的银子,公子……呜……”

水瓢萍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哭,麒麟……到这一刻她才发xiàn

麒麟仁兽之说有多么真实,病到这般地步居然还想着别人的事,他……

“公子大恩,该让瓢萍何以为报?”

兰若琪摇头一笑:“人生际遇,本就各有机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木匣里还有一叠银票,他略带一丝调侃的说:“毕竟是经商之家,这些银钱账我还是懂的,姑娘日日登门,所带补品食材哪一样不金贵?长此以往岂非都要坐吃山空。可叹如今世道艰难,玉器行的生意难见起色,一时间也拿不出更多了,若姑娘不弃,就用这些做个安家立业之用吧。”

不,水瓢萍坚决不肯收,擦一把眼泪仿佛下定决心:“说什么安家立业,我哪里也不去,今日即得自由身,日后便留在这里,照顾你,别想赶我走!”

留在这里?兰若琪一愣,实在有些为难的温婉拒绝:“无名无份,若住进府中,只怕对姑娘名声有碍,他日若遇良人,岂非要误了姑娘终身?”

水瓢萍含泪破笑:“呸,谁稀罕!本姑娘就是决定了,公子在一日便要留一日,做丫头做厨娘,随便做什么都行,反正谁也别想赶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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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里外·寒山大觉寺

昔日清幽古刹,几乎在群魔点起的大火中化为焦土。虽得殷沧海援手退敌,众僧人全力救火,到魔火扑灭时,还能保住的寺院房舍已不足一半。

太虚散人师徒及仓央活佛率领的僧兵终是晚到一步,入目满凄凉,或者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保全麒麟玉像未受损伤。净空禅师率僧众恭迎仙人入山门,当亲眼看到麒麟朝圣的羊脂白玉像,凤雅歌一贯淡如清水的面庞也起了波澜。

“有珠儿的味道,果然是她!可惜又被这些人逼到离弃家园,无处容身……”

一尊玉像摆在眼前,世外红尘仙,太虚散人眉宇间非但不见惊喜,反更添忧虑,沉声开口说:“恶徒结大阵时,口中念念有词可知所说何意?六道轮回,颠覆乾坤……如今看来,这话恐怕是没错的。”

大觉众僧都是一惊,净空禅师躬身相问:“还望大士赐教解惑。”

太虚散人一声叹息:“何为六道?天道、人间道、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六道轮回,往生诸天,其中纯粹的善仅占其一,恶道已然是占了上风,所以自古为善总比为恶难,如今观天地乾坤,只怕连这仅有的善道也将不复存。想过么,颠覆乾坤,其实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了。善道难立世,人人颂枭雄、崇厚黑,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令天下人负我!恶道横行,谁狠谁赢!这个人间……已经越来越难见它应有的模样……”

太虚散人难掩痛心:“这些年天灾奇祸肆虐九州大地,一切灾祸都在随着时间而发酵,当人被逼上绝路,本就脆弱的人心也就到了成魔边缘。为何如今魔性附身的人越来越多?那些觊觎宝物的恶徒或许仅是冰山一角。崇拜力量,弱肉强食,唯有魔!才会以同类为食,只为一己得生!”

凤雅歌轻轻抚摸麒麟玉像,一如曾经共舞的少女一般疼惜,喃喃接口:“世间最干净的珠子,大概也唯有她或可救世吧。龙珠元神引贪婪,可叹那些疯狂觊觎的恶徒根本不明白,至纯至洁、不染尘埃,最干净的珠子怎可能造就魔头?真的抢到手吃下去,也只能是去除魔性,救他们重新变回一个人而已。想从龙珠获取力量,根本不可能是用这种方式。”

仓央活佛说:“到来之前,大和尚跟随仙师去闸口看过了,易水不祥,只怕天下将有巨变生。魔性已然侵害人心,对一群丧失心性的贪婪恶徒,即便大士师徒方才所解是事实,只怕传出去,他们也是不会接受的。此番抢夺玉像未能如愿,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玄济和尚闻之变色:“活佛是说,这些恶徒还会卷土重来?”

仓央活佛摇摇头:“不仅是卷土重来,更要来势愈加凶猛!”

大觉僧众哗然,怎么办?如今连能危难救急的殷施主都走了,若再来更多这种获得妖异力量的嗜血魔头,又当如何应对?

仙人转头看净空禅师,忽然问他:“玉像供于大觉寺已有四年,不知方丈可有此念:多少血光之灾皆因此而来,搅扰佛门不得安宁,实在有些不值得,或许应该舍了这祸根才算明智。”

净空禅师哈哈大笑,直言不讳点头作答:“大士洞见人心,果然不错。从第一次玉像被盗,察觉恶徒觊觎,寺中各院大和尚便曾有过争执,一如大士所言,便有人主张应舍玉像,以杜无妄之灾。”

这样说时,禅师身边律法院、戒持院的几个当家大和尚都纷纷脸红低下头。

太虚散人微微一笑:“可是,玉像终究还是留到了今天,你又是怎么想的?”

净空禅师双手合十,低眉沉声:“这些年,老纳与麒麟公子相交匪浅,多蒙裨益。当初决心接玉像时便已有言:世间万事皆有因果,佛门弟子,当需yào

时挺身护法即为金刚!或许冥冥中,这便是我寒山大觉寺注定履行的职责!”

太虚散人有感而发:“当此乱世、乾坤将覆,天龙元神所聚,或为唯一救世之宝,贫道也不得不说,要感谢方丈当日决断。虽说不清因由,我却有一种预感,这尊玉像既诞生人间便一定有它存zài

的意义,而绝非像那皮皮小朋友所指责的,纯粹是一块勾引贪欲的破石头,令世人贪财不舍那般简单。”

他说:“有龙珠元神蕴藏其中,玉像万不可损!如今大觉寺已成众矢之的,当务之急,恐怕需yào

广求支援了,召集值得信赖的正道同仁共赴寒山,否则,大觉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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