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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翔六年,真是多事之秋,一场大地震几乎震碎半壁河山,凉州也未能幸免。

曾有民谣这样言唱:“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

凉州自古多安定,本是远离是非的偏居之地,没想到如今天下大祸蔓延波及,太平如凉州,也已无法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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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豆腐脑!

顾德福挑起招藩,到如今才发xiàn

自己是多么幸运。蒙难投亲,还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还能做份小生意吃穿不愁,投亲靠友混到这份上不知羡煞多少人。远的不说,就这一两年的光景,仅看南市一条街,陆陆续续就多了不少生面孔。左邻右舍,几乎家家都有从关内投奔来的亲友,别再说什么亲疏远近,即使八百年未曾走动过,但凡还有这么一条路,就是投奔没商量。而像顾德福这样能找到亲家收留的还算运气,多少人投奔来,亲戚未必愿意收留,而就算愿意也未必有这个能力,还有更多更倒霉的,则是远投而来根本找不到人,流落街头无以为生,今日不知明日生死……

四面八方的落难者陆陆续续汇集而来,同时也带来各种各样的坏消息。听说叛匪已打到哪里了;听说哪里又被水淹了;听说往贺兰山的商路已经断了;听说兵源短缺,凉州也要强制征兵拉壮丁了;听说物资紧俏,朝廷要开始统一管制,粮食、牛羊、马匹、药材……好多好多的必需品,似乎就快不允许民间买卖……

这两年,关内捕风捉影的坏消息也不知听了多少,如今一场大地震,当数以万计的灾民汇集成潮涌进凉州,霎时间更是流言满天飞。听说晋原城大难不死的超不过五六万;听说官兵到处挖掘银窖,为了银子不知又闹出多少人命;听说整个晋州如今找不到一处安身之所,没吃没喝,好多地方都开始吃死人……

立kè

有人说:吃死人算个啥?我就亲眼看见过,有那歪在路边奄奄一息还没断气呢,就被路过的人扔进锅里煮熟了,飘出肉香多少人往上扑啊抢啊,你推我搡人挤人,结果哩,冲在前面的刚吃到一口,又被后面的人挤得掉进锅里去,再等捞出来,嘴里还叼着别人的肉,自己的肉也被饿死鬼瓜分进肚……

毛骨悚然,难分真假,反正是人传人言,弄得人心惶惶。西凉城里,票号挤兑的惊魂尚未安定,蜂拥而至的灾民又成混乱之源。来得太多了,眨眼功夫西凉人口都翻了倍。以至于太守不得不颁布紧急政令,由丁大帅派兵协助,将大批灾民化整为零,分别遣送往辖内各处县郡以减轻州府压力。饶是如此,滞留西凉的灾民依旧多达十余万。吃喝衣物安身之所,随便哪件事,要供应十余万人的需求都是天文数字。即使开义仓,储备终究有限,每日一碗施粥,稀汤寡水清可见底,别说是灾民,就算是一个壮汉连喝三天怕也没力qì

走路了。此外还有御寒之物,关外入冬,寒风何等刺骨,仅凭官府七凑八凑提供的单帐夹衣,根本不可能熬过这个冬天。

于是,不少灾民涌上寒山大觉寺,佛门中人终究是要慈悲为怀的吧?没用多少日子,四十里外大觉寺也几乎被吃了个底朝天,逼得满寺僧众也要跑下山来化缘救急。寒山遍地林木,更被急于取暖的灾民砍伐得七零八落,好几次差点引出山火,弄得净空法师叹息连连,除了派寺中武僧加紧巡山也不知如何是好。

食不果腹、寒冬难挨,找不到生计的灾民总要自寻出路,于是,城中治安也开始变得混乱,偷盗抢劫成风,弄得大姑娘不敢走夜路,小媳妇不敢戴首饰。乱象横生,不复安宁,西凉城内,士农工商各行各业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不安所包围,惶惶不可终日。

眼看流民生乱,长此以往难保不酿大祸。督护使大帅丁毅都开始担心起来,十余万灾民成隐患,而他手底下的军队满打满算才有几万人呐,万一闹起事来如何能压住局面?因此,丁大帅下达严令:清理城中流民,大队人马严把城门!灾民中,女人、10岁以下的小孩和60岁以上的老人可以留,其余壮年男丁一概不准留于城内!城外搭帐、城外领吃喝,有敢违令擅闯者,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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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识好几年,殷沧海第一次主动登门找上太守,开门见山道明来意。

“太守大人,如今城中灾民众多,州府拿出的救济却是不是有点太少了?把责任压给城中大户,指望各家‘积德行善’设粥棚,一时救急或可为,长此以往谁又能吃得消?毕竟,大户再大也是民,朝廷每年征收的税金不是流入他们的口袋呀,到难处时却把责任丢过来,岂非有些官民倒置?”

说起这事,太守苏普郁也是一肚子苦水没处倒,愁眉苦脸叹息连连:“殷兄台啊,如今的情势你不是不了解,朝廷下了死命令,三十万石粮食!冬衣、棉被、帐篷各样不得少于十万件!就算有些家底也要先凑齐发往关内震区,完不成是要丢乌纱掉脑袋的呀!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知dào

,兰若家与你交情不错,奉龙镖局更是顶头东家,他们都是数一数二的西凉大户,被吃得紧了让你来做说客,可以理解。但是殷兄台,不瞒你说,州府义仓、账面官银,能拿出来的实在只有这么多了。”

殷沧海一声嗤笑:“说客?说句不客气的话,玉卿侯也好,奉龙镖局也罢,恐怕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我今日来,纯粹是在帮你解难,懂么?”

苏普郁一愣:“帮我?怎么讲?”

他说:“我虽不是公门中人,往日却也曾有耳闻。天下各地每年缴粮纳税,向来都是三七分,七成送交国库,三成留于本州本府。这样算下来,凉州的家底即便不算丰厚,却也应该不算薄。这几年关内灾荒不断,相比之下凉州着实可算太平乐土。无兵祸、无天灾,四时云雨正,也没有什么大兴土木需yào

大把花银子的事项,你坚持说拿不出来,却不知是何道理?”

苏普郁立kè

摇头:“殷兄台此言差矣。缴粮纳税三成留于本地固然不假,但那都是军粮军饷啊!属于各地战备之蓄,就算是丁铁头也不敢擅自挪用,何况是我?擅动军粮军饷,那也是要丢官掉脑袋的呀!”

殷沧海又笑了:“谁说要挪用?专事专用有何难?”

苏普郁不明白,专事专用?什么意思?

殷沧海说:“就眼前的麻烦而言,仅西凉一座城就聚集十余万灾民,饥寒交迫、衣食不饱,人被逼上绝路就会成为祸乱之源。而要想解决这个麻烦,我给你指条路:就地征兵!”

“征兵?”

“常言说,治民如治水,在疏不在堵。丁大帅下令灾民中壮年男丁不准进城,这其实已经切中要害——壮年男丁是最让人担心的造乱之源。那么与其压制堵截,不如就地征兵。有了饷银,也算是给一家子有了活路,留在城中的老幼妇孺也才能安心。而这样做更有几大好处:第一,督护府从灾民中招募增兵,是即增强了自己的力量,又削弱了造乱的力量,一增一减,事半功倍;第二,就是可以名正言顺动用军饷,以解州府物资之急;第三,凉州地处西疆,辖内涵盖众多边关要隘。玉门关、嘉峪关、虎牢关……这些边关重地是由朝廷直接统辖,一不靠本地供养、二也不听你们的命令。到如今,这其实已经变成一件非常有利的好事。何不由督护府出面,与各处关城总兵商谈协作,就以支援朝廷、补充兵源的名义将招募灾民送往各处关隘,当此天下战乱时局,兵源大概没人会嫌多吧?这样一来,其实就等于是把一大批灾民又重新扔给朝廷,效力边关要隘,从此后是朝廷发饷银俸禄,岂非也是解了凉州的压力?”

苏普郁一双眼睛亮了。嗯,有道理!的确有道理啊!

殷沧海接着说:“这是解决了壮年男丁,对于其他老妪妇孺也是一样道理。不妨想一想,一个士兵站出来,从头到脚,穿的制服、配的皮甲、蹬的靴子、背的水囊箭囊干粮袋……有哪一件不是要靠女人裁缝一针一线缝出来?以我说,想名正言顺动用军粮军饷,名头俯拾皆是。刚刚才说了征兵,征上一个兵同时就要配发兵甲装备,现成的能有多少?一旦开始征兵也就必然意味着要出现军备缺口,在这件事上,完全可以由州府出面,大批采买布料、牛皮、针线等需用之物,再招募灾民中会缝纫的一件件做起来。西凉本就是商贸重镇,这样一来,不仅可以带活一大批商家生意,灾民征募为工有了报酬,也就算有了自谋生路的来源。安生才可安心,不必再担心造乱,何乐不为?以此类推,不胜枚举,譬如囤积的军粮,这种储备粮都是未脱壳的原谷原麦,何不招募会干农活的就来个打谷脱壳磨米面?过一道加工的手而已,打好的米面还是囤回粮仓,剩下的麸糠却又能填饱多少人的肚子?还有啊,一斤原谷原麦能打出几两米面,通常来说也只是一个大概范围,多几分少几分,只要出入别太大,我相信即便是当朝天子站在这里,也不可能向你问罪。军吃粮、民吃糠,在这种非常时期大概也不会有谁提异议。换言之,也就是即没损失军粮,又同时解决了多少人的吃饭问题。推之及广,会打铁的招募造兵器,会养马的招募当马倌,总而言之是化灾民为劳力,一件件算下去,这都是战备物资啊,当此天下战乱,再多不嫌多。如此一来是即妥善安顿了灾民,又充盈了战备,上表朝廷也是政绩斐然,值得嘉奖。大人以为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苏普郁听得瞠目结舌,仔细想,再仔细想,如果按他说的,那可真是解了燃眉之急,又赚得政绩,一举双收!高!这主意实在太高明啦!

多少日子愁眉不展的苏太守乐开花,殷沧海走后立kè

登门督护府,如此这般一说,丁毅丁大帅也是惊叹连连,高明!的确高明啊!怎么他都没想到?

丁毅上下打量苏太守,捋着虬髯须笑眯眯问:“太守大人,说吧,这是谁给你出的主意?以我的了解,这应该不会是太守大人自己想出来的点子吧?”

苏太守一阵干笑,也不敢隐瞒,实言相告确得高人指点。

殷沧海?!又是他?!

丁大帅心中翻了五味瓶,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看看自己麾下四将八尉,越看越没好气:“你们说说,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武将,这么多人怎就没一个能想出这种点子?军中效力都不知军营里的花样该怎么玩?哼,白吃军粮,关键时没一个顶用!”

手下诸将哪敢还嘴,也只能心中腹诽,他是大帅不也一样没想出来?凭啥说别人?

丁大帅感慨扼腕到家。哎,可惜可叹,这等人材偏偏是雍王旧部,前孽加身,如果没这层株连该有多好?无法录用真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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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生扛着大笸箩出门,满满一箩筐都是刚做好的大饼馒头,自从灾民蜂拥而至家里就算忙开了,每日厨房灶火不熄,做好了吃喝就往城南粥棚送——城北聚集府衙大户,官兵严巡都不准灾民乞丐往城北来,萝卜搓堆儿全被赶往城南平民区。如今城南土地庙、龙王庙都成了灾民聚集之所,官府及城中大户设立的粥棚也大多在左近。红夜每日往来粥棚,尽其所能只想做点什么,无奈那种地方实在太乱,每到放粥人挤人,你争我抢乱得不堪,因此殷沧海再三苦劝不让她再往粥棚去。

水生连连推劝不让阿姐出门:“姐,不就是送干粮么,俺去就行了,哥都说了不让你往那么乱的地方走……”

红夜听不进去,眉宇间全是隐忧,她还从没见过这种流民逃难的惨象,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有多难受。即便不谈什么仁义恻隐,关键是阿琪呀,麒麟公子命中以仁为生,自从灾民潮涌,西凉乱象横生,他的病情就是每况愈下,一日重似一日,因此她无论如何都要做些什么,以求状况有所好转。否则长此下去,非害死阿琪不可。

红夜摇头:“不为送粮还总要去看看阿爹阿妈,别说了,快走吧。”

少年拦不住,只好苦着脸跟随,一路叮嘱:“姐,到了土地庙你千万别进去,吃喝俺送就行了,万一出点啥事哥会宰了俺的。”

红夜拍拍小弟,笑说:“看把你吓的,行,都听你的。”

往南市走,沿途横七竖八歪在路边的灾民乞丐渐行渐多,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寒冬腊月里躺在石板地,止不住的打哆嗦。许多小孩缩在娘亲怀里,冻得嘴唇发紫。留于城中的都是老幼妇孺,通常十人扎堆一处,无外乎是为了挤着暖和些。沿途走来,能清晰看到许多人脸上、手上还有从烂草鞋里伸出的脚趾头生满冻疮。红夜目不忍视,扑鼻而来病弱悲怆之气令她窒息。一抬眼,入目尚在襁褓的婴孩趴在母亲胸口拼命吮吸,妇人衣襟四敞大开似乎已经麻木,干瘪的Ru房根本不可能再吸出半点汁水。

红夜看不下去了,掀开笸箩盖布拿出几张大饼就递过去,结果,这一下掀开不得了,还冒着热气的大饼馒头,香气飘散开来,原本歪在路边像死人一般的灾民都顷刻如打了鸡血,吃的……有吃的啊!

眨眼间,数不清的灾民蜂拥围拢,数不清的手从箩筐里抢吃食。场面乱起来,姐弟俩都慌了神,红夜连连喊:“别抢!别抢!都有的啊!”

可惜哪里有人听?人推人、人挤人,生怕自己来晚一步抢不到,前扑后拥,直把二人挤得如同暴风骤雨中的一叶扁舟,箩筐打翻了,吃食撒满地,水生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用尽全力想推开疯狂人群,就怕阿姐出个好歹。

眼看散落的大饼馒头快被无数人脚踩成烂泥,红夜又急又气,这是干什么?没吃进嘴反而糟蹋东西。她弯腰伸手想把干粮捡起来,谁知压在人堆儿底下的一个小孩,以为是要来抢,想也不想,抓住她的手狠狠一口咬下去。

“啊!”

红夜一声痛叫,眼前骤然黑影一闪,馋猫窜出来了。周围左近十几个人‘扑扑通通’被撞翻在地,“哈”的一声沙哑咆哮,护法饕餮直扑咬人小孩。

红夜一惊,连忙摁住馋猫:“算了,不碍事。”

好不容易退出疯狂哄抢人潮,看看阿姐受伤的手,这一口咬得真够狠,鲜血横流,捂着手帕子半天止不住。水生气得当街跳脚:“这些人咋这样?天不亮就起床,辛苦大半天为个啥?糟蹋东西还张口咬人?!太过份啦。”

红夜不吭声,眼神中弥漫浓稠哀伤,不过是一筐馒头大饼啊,又非金银翡翠人间罕宝,如果不是饿极了,任何一个正常人,谁又会为了一个馒头半张饼疯狂至此?越想心越痛,遥望苍天,她真的好想知dào

,这个天下到底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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