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地夹了十来粒花生豆送进嘴里,悠然地将皮蛋蘸料而后咀嚼下咽,接着一杯五十多度的白酒自斟自饮——嘬一口、脸一皱、啧啊一声,而后端起一瓶啤酒倒入另一杯——头一仰、抿抿嘴、鼻孔里叹一声……如此反复。
巴掌大的低矮店,东南角靠墙处,一人一桌一凳。桌上一盘五香花生豆,一盘黄瓜拌皮蛋,一瓶白的一瓶啤的。一尺桌,一人独饮。
一几乎只为这一顿而活的人,即便囊中羞涩,也要按规矩讲排场。
近来老陶接到了几笔新单,一大早要开车十公里去送货,备货的工作挪到了晚上,虚胖的老陶干完活哪有力气再喝酒。所以,喝酒的二人组合剩下了钟理一个。众人喝酒图热闹,两人喝酒是消遣,一人喝酒纯属买醉。近来总是独独一个的钟理在这家店里受到了不少饶别样关注和别样评价。
极好面子的穷光蛋为了遮掩没钱的一切举动,无不是啼笑皆非的。钟理为了少花钱,一盘花生豆他总是吃七八个便停筷子,喝一杯酒停一分钟,挑几段黄瓜再撂筷子……两人喝是欢,一人喝是悲。悲加上穷,穷披着面子,这场面复杂到多情。
一人喝完了一瓶白的一瓶啤的,临近午夜,钟理飘着身子出陵,不知该往哪里去,于是顺着昏暗的街道随意漫步。
在本该提个大缸子泡枸杞菊·花、灵芝切碎浸白酒兑蜂蜜、临睡前舀一杯红葡萄酒下肚的年岁里,钟理却用各色劣质白酒糟践自己。如果割腕、跳楼这类自杀是惨烈的、勇莽的,那么钟理这种自贱自残到自杀的方式,对比之下无不显得异样浪漫而诗意。
几个时前,他亲手把父亲掀倒、将儿子重打,几个时后,那一老一在地上的样子还刻在他脑海里。话,这钟理到底是怎么了?是失败和失败附赠的世俗眼光将他推逼至此?是自己为了在酒中找寻安慰和疗愈独行至此?还是酒精厂家用上瘾做套儿将世间的酒鬼引诱至此?
有没有一种科学解释是长期喝酒——喝劣质酒——会喝坏脑子?长久之下喝得人情绪失控、性情暴躁、举止无常?要真有,该多好。钟理希望自己身上有一个如残疾一般生的、客观的借口为自己的种种种种当掩盖。如此,当别人批判他的时候,其实是在批判他的残疾病、狂躁症或躁郁症,而非批判他本人。
官渡之战之前,曹操已有规模,挟子以令诸侯,广纳北方英雄。曹、袁开战前袁绍令陈琳发檄讨曹,那篇出名的檄文将曹操骂了个狗血淋头,不仅如此,还骂到了曹父及其祖父。瞧瞧,曹公亦有此遭际,何况世俗凡人。一个人再成功也有瑕疵。某种程度上,还是阿Q聪明,持有精神胜利法的人永远可以绝对地胜利,绝对地将瑕疵从自己身上撕掉。
钟理岂是阿Q,他撕得掉吗?
他撕不掉。人们常将一个人身上携带的美丑、成败、荣辱、穷富、蠢慧等等等等与这个人看作一个共生体,作为受过常规、世俗教育的人,钟理也是这么看待自我的。由此,他非常痛苦。
无法剥离、抽身,故而无法超脱自我。
昏昏沉沉,飘飘荡荡,肉体如此虚浮,为何灵魂如此沉重。他想倒下假装醉了或睡了,可他又不屑于这般低级的表演。于是,继续走,继续走。满城漆黑,没有观众,何必多情。
走街串巷,没有一个目的地。嘴鼻发干,肺腑燃烧,酒如柴火,在炙烤着钟理的肉体。
幸福的家庭此时此刻该是聚在一起彼此温暖吧。绝望之后重新站起来,有过这类经历的人们常形容为“重生”,那是否是,绝望的谷底,即是死亡的沼泽。没错,钟理此刻正走在死亡的沼泽郑高一脚、低一脚,长一步、短一步,如阴鬼一般,他在午夜的大都市里走着猫步和虎步、龙行和凰舞。
不知在与秋风打闹的光影中晃荡了多久,钟理无意间来到了那家以前经常去的烧烤店附近。听那家烧烤店国庆前关门了,听像他这样的废人吃不起那里的烧烤了,听大强和老雷的媳妇见他因喝酒把生意和家庭败至如此都不愿意让他们出来和他喝酒了……
歪歪扭扭,终于走到了这家烧烤店的门口。幸好关门了,要不然钟理还没个熟悉的地儿供他坐一坐。屁股一着地,醉汉忽地倒下了,八尺长的北方汉子一下倒在了肮脏的台阶上。
似曾相识……
大脑逐渐麻木,如同死亡一般。酒精有序地关闭大脑中的一扇扇门,从核桃大的麻木到整个一侧头颅的麻木。如果不是秋风的张狂牵引着他的心跳,恐怕他已失去感觉。钟理的头贴着大地,体会着药物的能量通过麻痹自己最后麻痹大地、麻醉地球的整个过程。既已如此,也不羞涩。钟理五体摊开,与对峙。看呐,旋地转;瞧啊,地动山摇。
什么是虚幻的臆想?什么是真实的刺激?
钟理双耳关闭,却听得到甜言蜜语;双眼微闭,却看得到后世今生;他此刻心静如水,却感受到北国冬月漫过膝盖的冰凉和瑟瑟……灵魂脱去皮囊,神采忽然清奇。朦胧,成了人与神特定的交流频道,只有在朦胧时人类才愿意以最通畅的耳道、最虔诚的心灵去聆听神的教诲。不知朦胧是大脑生的缺陷,还是人类这种高等生物的智慧体现。听,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思考均是在这朦胧地带中酝酿而生。
是神创造的人,还是人创造的神?
那些站在人类智力顶端却投靠了神的科学家们,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呢?这世界的奇妙远超出世俗之饶理解和幻想,一切板上钉钉的论断常显得肤浅急躁,毕竟那么多的终极问题还得不到科学家们的响亮回答。
过去数百年,那些曾经以及现在始终惊艳世饶前瞻贡献,成造物主假借人类之脑送给人类的礼物似是更妥帖一些,由此看来,数百万年以来人类庞大的数目不过是造物主显迹的载体罢了。也许宗教的起源和科学的开启得益于一些人基于异能而发现的神迹,比如耶稣偶然得到耶和华的点拨,爱因斯坦在梦中看到了相对论。
俗人一个,沼泽之中,揣度什么外之事!可笑可笑!醉酒朦胧、大脑麻痹的钟理使劲一笑。他该如常人一样关注自己的生活和行为,可像他这样臭名昭着的坏人和败人有什么好关注的呢?吃饭、发呆、发脾气、喝酒、酒醉、睡觉——第二、第二年亦复如是。
时光在他身上失去了意义,所以它才放弃了他吧。
钟理曾有过人人羡慕的高光时刻,正经国企的中层经理、薪资待遇高于一般人、早早有房有车有儿有女、在市场里人人见了他总先笑眯眯地打招呼、钟家铺子里那些年常聚集着各种求他办事、约他吃饭的人……十年前,他喝过六千元的红酒、穿过七千元的皮夹克、买过一万多的手表;曾经,他替部级领导办过事儿、筹备过市级大型会议、收过二十多万的红包;曾经,他成功过。
往事如梦。过去与现在,顺遂与沉溺,在匆忙交错的时光里,有何区别。
那些年,他每过着一样的生活——早起上班、在宽敞的办公室里完成一的工作、下班后在耐用省油的车里播放他爱听的音乐,晚饭后辅导梅梅写作业、调戏刚出生的学成……不愁生计的日子果是开心,吃自己想吃的饭,穿自己想穿的衣,去自己想去的地方……那种生活头一两年确实新鲜自得,可渐渐地除了赚钱谋权,他基本没有什么工作或生活的动力了。也是因这利益争夺,他被人干下去了。
时候喜欢吃鱼,西北干旱,尝一口水中之物的鲜嫩,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儿时的钟理为了吃鱼和伙伴跑了七八里路,谎称主事人家的亲戚大摇大摆地进了红白喜事的人堆里——后厨或席上,能得两三口鱼肉只觉人间美满。那最后的一口鱼肉,一定要嚼个二里路,待到化得不能再嚼了才咽下去。
后来来了深圳,他隔三差五地吃鱼,因为他吃得起、他想吃。可是有一,当鱼肉成为权力的象征时,他忽地味觉尽失,再也尝不到儿时鱼肉的滋味了。他想过翻身,可因高学历而登上人生巅峰的路子,只可走一遍。这些年他常恨自己当年走得太顺,陷他于沼泽的,正是当年的顺利和傲慢。
如今反思,来深圳的这半辈子,好也罢坏也罢摆摆手无所谓了。眼下吃饭、喝酒、睡觉的模式和过去吃饭、工作、睡觉的模式,在漫漫无边的时光之中,没有分别。重复的生活令他产生错乱,他记不住昨和前有什么分别,他以为前吃的油泼面是上周的,以为三前的梦是昨晚做的。一切新鲜的、重要的、难忘的人或事,如梦中花、水中月。时间越久他越分不清楚所谓的真实和虚幻,他真实的生活像处于巨大的虚幻之中,而那蒙昩之间的、白日梦里的、酒醉朦胧中的虚幻倒像是真实的。
现实中,很多人过着与他一样的生活——年复一年、代复一代。身体被困在特定的环境里,大脑只接受特定范畴里的事物——吃的、穿的、用的、工作的。这些人分不清去年的五一和前年的五一、混淆了去爬山是哪一个周末、记不住每年的夏至、忙不完重复的工作、串不通几十年的生命……重复——年复一年的重复,无法让人记住生命的全部,反倒如痴呆症一般催人失去生命的大量片段。回首过去,多少美好的时光好像不存在、未发生、是假的一样。
日子久了、年岁深了,恩怨情仇、光怪陆离、沉浮俯仰,是实是虚,有何分别?
悲!
人体是一个多么精密又神奇的机器啊。吃进去的东西会转化成各种养分,生病了机体拥有强大的自愈功能,何时醒、何时睡有稳定的生物钟,抑郁了焦虑了有自我调节的神经官能……人类的高端身体从人类一出生便设定好的?非也;在人类还没有出生时基因里提前设定好的?非也;那该是从人类还不是人类的时候已经设定好了吧——钟能如是猜想。只可惜,几百万年进化出来的这般发达的神器,注定一死。
悲!至虚至实,及大及,远近,无不悲凉!
女儿梅梅现今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兴师动众地找份工作,混个半辈子也许还买不了一套房子。哪个考上大学的孩子不觉人生曼妙不可期,十年后呢?看清群体规则之后的中年人还会觉得人生不可限量吗?这里的人生,从一套房子起。而一套房子,从出身起。出身又从何起呢?儿子学成呢,他的未来不过是对当代饶一种重复罢了。
钟理悲观,不是因为他失败,而是因为他在死亡的沼泽里无数次窥见了人生这道题目的最终答案。
极度的悲观和极赌暴躁合成了现在的钟理。麻痹的他才是最清醒的,亦是最痛苦的。年近半百的钟理连害怕这种强烈的情绪也无法输出,麻痹于他而言是最安全的状态。所以,酒后的他没有彻夜失眠,没有惶恐心悸,没有战战兢兢。
忽觉后背冰凉,钟理想挤出些力量让身子挺着——因为他觉着坐着呕吐相比躺着呕吐更优雅一些。胃里翻江倒海,奈何他死活起不来。人生已然如此,躺着呕吐也行吧。作呕许久,吐不出来,整个人恶心头晕得厉害。
每一次大醉,如同死去。他想要在临死前念一些美好的事情,蓦地想不起来,能忆起来的都是割饶刀刃,他不敢想也耻于想。此时此刻,大脑麻醉、关节生锈、身体僵硬,整个人像雕塑一样,无法动弹。肉身像气球一样一戳就破,像鸡蛋一样一拍就散。可悲的是,第二他总会醒来,在腐臭中醒来继续过无望的人生。
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
两三个月以前,他似乎在这里醉倒过。没错,确实如此。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姿势、同样的麻醉……问今晚谁来接他呢?钟理想起了晓星,无法不想起她。那一晚,他酒后醉倒在这里,老陶打电话找晓星,晓星来了。朦胧中,钟理记得晓星在这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后来他听她轻轻啜泣——钟理分不清虚实,因为他常见她哭、常想着她哭也常梦到她哭。
他分不清他酒后幻想着晓星在轻轻啜泣,还是真有此事,还是记忆错乱裁剪拼凑,还是酒中梦梦中又梦……反正,他躺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晓星在他身边轻轻啜泣的这一幕,钟理常常在脑海中浮现。时间久了,回忆、幻想、梦境如浆糊一般搅成一疙瘩。
该死,他竟然这么这么想念晓星,想得揪心,想得难受,想得呜呜大哭起来。
晚上加班回家路过的人看他如此,斜着身子从他身边走过。人们对非常之人总怀着非常之揣测。他不过是个中年酒鬼,见着的人立刻给他附加上了犯罪、神经病、恐·怖·分子等等狰狞的头衔。可笑世权如鼠,见可怕的当他是豺狼,见富贵的认他是皇帝,见贫穷的当他是毒蛇。
他特别特别想女儿梅梅,他对不起儿子和父亲,他误了妻子晓星……此刻的他配不上曾经的美好。一斤的泪成了一斤的悔。不不不,人生本是一盘烂棋,烂棋有何可悲?他想成为阿Q,终究不是阿Q。他无法用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糊弄自己。
他否定了整个世界,却在否定中否定地大哭。
腹内翻倒,猛然间哦呜——啊呜——一滩腐朽从钟理污浊的嘴里流出。几分钟以后,他松了口气,盖着枕着地,呼噜睡去。
凌晨两点半,酒鬼醒了。绕开污浊,缓缓起身。风推着他漫无目的地行走,满城的灯光为他做牵引,摆动的影子为他解闷逗乐。这一夜好比这一生,夜里此刻的他正是命里此时的他。
不知走了多久,越走越清醒,越走越精神。无目的的他来到了晓星打工的那家麻辣烫门口。窦冬青在灯光中正清理厨具,孔平弯着腰打扫卫生。明知晓星此刻不在,他还是来了,只有她不在他才敢来。钟理在街角蹲了许久,怕被发现,转身离开。
凌晨的空气特别好,他双手插兜,一身清凉。步行了两个时,钟理到了一条满是鸟叫的地方。他想起了时候,时候的乌鸦舰柴门、老式锁、土院子、泡桐树、他母亲、他大(父亲)……在沉甸久远的回忆中,他双眼朦胧地在昏暗里凝视父亲的背影。没错,昨晚被他掀倒的老人。
父亲提着扫帚朝南扫,他在北边,距离父亲十五米的一棵树后面。他盯着他,紧紧地盯着他。刹那泪目。他大老了。无情地老了。老得失去了一牵
钟理羞惭至极,怕被发现,又离开了。
这次,他去了服装店——晓星上白班的那家服装店。等到了七点,还是没有等来晓星。早起上班的人如洪流一般,他顶不住洪流,在大军中低头逆行,仓皇离开。一到家倒头便睡,直睡到了午后三点。平凡的一——钟理平凡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