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半的时候,这小三口回家了。

“好香呀!”桂英放下钥匙转身环视家里。

仔仔换好鞋子,去屋里放书包,一推门,呵!一股刺鼻的香味扑面而来:“我的天呢!我的屋子怎么啦?”他撂下书包,晃着胳膊捏着鼻子跑出来了。

“怎么这么香?”桂英双眉紧蹙。

“刚才马叔要找你的香水呢!”晓棠出来解释。

“是我喷的,仔仔不是说屋里臭吗?”老马朝空中随意一指。

“你喷了多少?”桂英捂着鼻子,大步奔向自己屋里找香水。

“把门关上!快快快!”致远指挥儿子。

“哎等等,我进去把风扇和窗户开开——散散味儿!”致远开门进去,又弓着身子捂着鼻子出来。

“我的老天爷呀!我的老天爷呀!我的香水!我的法国香水……”桂英提着香水瓶走到老马跟前问:“你怎么喷了那么多!我这瓶香水一千六呢!你给我糟蹋了七八百!”桂英哭丧着脸在家里大喊大叫,所有人都探着身子、瞪着两眼、张着嘴。

“我喷了一点点!两口水都不到!”老马站起来,用拐杖指了指天,理直气壮地辩解。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我的香水呀……老天爷呐!我的法国香水呀!”桂英拎着香水瓶子给众人挨个看。致远、晓棠和仔仔、漾漾杵在那儿哭笑不得。

“你是不是报复我呀!我踢了你一脚拐杖,你喷了我半瓶香水!半瓶香水!七八百呢!”桂英气得牙在打颤、心在滴血。

“你买那么贵的干什么?我只当跟花露水、风油精差不多呢!顶多比活络油贵一点!那么几口水你花了一千多——脑子有问题吧你!有钱了!大款呀!”老马阴着脸冲桂英指指点点。

“啊呀你别说了!你别说了!我气得真想撞墙!”桂英也隔空指了指,捧着香水长吁短叹地回房了,躺在床上心疼不已,不停地捶打着床垫。仔仔、漾漾和晓棠前后脚进屋里看热闹。

“没事爸,你休息吧!英英就爱这样,大惊小怪的。”致远安慰老马。

“几口水至于嘛!大喊大叫的跟哭丧似的!”老马生气地坐下来,扇着扇子。

“呵呵……对对!对!”致远憋着笑点点头,心里哈了一大口气。

隔了会儿,老马抬头问:“她那香水真那么贵吗?”

“没有没有!一百六多一点,桂英吓唬您呢!”致远用力搓着沙发的扶手,咧着嘴安慰老人。

“她没事找事吧!一百多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几十岁的人啦,一点点母亲的样子也没有!”老马摇摇头,七十年积攒的鄙视全晾在脸上。

致远抿着嘴顾盼空旷的客厅,想着一千六的香水一下子一半没了,他牙齿缝里也走着凉风。

“那么几口水你花了一千多——你疯了吧你!”仔仔学着老马的口气指责桂英。

“哈哈……”晓棠和漾漾笑得乐呵呵。

“那……顶多比活络油贵一点点!”仔仔在屋里悄悄模仿老马的动作和神情。

“上天派来一个冤家——冤家呀!我这香水是托客户在国外买的!纯正的法国香水,而且是特价的时候买的!原价三千呢!”桂英趴在床上带着哭腔。

“你买那么贵的干什么?我以为跟花露水差不多……”仔仔又学,晓棠笑得捂着嘴不敢放声。

“哎呀妈呀……我五月份刚买的,这才两个月!我还说要用好几年呢!见一般的客户我都舍不得用!天杀的!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桂英左手抱着漾漾右手捶打着自己的大腿。

“我爷爷真不是一般人呐!”仔仔竖起大拇指,半真半假地又赞又讽。

“简直是天煞星、地魔星、活阎罗、哈迪斯!哎呦喂心疼呀,我的香水!欸,我要不要用卫生纸把屋里的香水擦一擦,然后放包里或者衣兜里,还能二次使用!”桂英问晓棠。

“咯咯咯……我说妈你也太矬了吧!”仔仔噗嗤笑了。

“算了吧,你这办法有点……损,还有点怂!”晓棠瘪嘴摇摇头。

“那怎么办?赶紧帮我想想办法!”桂英哭丧着脸哀求。

“没办法!洒出去了还能怎地?”晓棠歪着脑袋,束手无策。

“妈你可以拿你那些名牌衣服擦地呀,这样香水不就附在你衣服上了嘛!”

“去你的!你个孽畜,敢取笑你妈!”桂英踹了一脚仔仔的屁股,然后狠狠地瞪了一眼,晓棠和漾漾见此状况大笑起来。

“哎,我刚从门缝听来的,你猜我爷爷怎么说你?”

“怎么说?”

“我爷爷刚才说你‘成何体统’!说你一点点母亲的样子也没有!哈哈哈……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嘿嘿……”晓棠捂着嘴笑。

“你们瞧瞧这人——犯了错比我还理直气壮!真是打着散粉高光进棺材——死要面子!”桂英摊开两手,后用右手背拍了拍左掌心。

十一点半的时候,致远也钻进屋里来,只见四个人全赖在床上。

“中午饭怎么吃?”致远问妻子。

“出去吃,我不是说给你补过生日吗?还有庆祝一下我闺女放的第一个暑假,晓棠要找房子了,漾漾也要去湖南了,这么多理由还不够出去吃个饭?”桂英用下巴摩擦着漾漾的头发说。

“在家吃可以的,我可以帮着做饭呀!”晓棠说。

“屋里香味太重啦!这间屋子关了门还这么刺鼻!怎么吃呀?”仔仔耸肩。

“行吧,出去吃!那我去订饭了!常去的那家餐厅是吗?”致远问桂英。

“嗯!”

“行。那我跟爸说说,我们两先慢慢走,你们几个一伙后出发!爸那腿……得走二十多分钟呢!”

“行。”

说完两拨人先后来到餐厅里。三样素菜、三样荤菜加上排骨汤、鸡蛋羹、椰子汁,一大桌菜上齐以后,大家挑起筷子吃了起来。忽然桂英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眉飞色舞地对致远说:“亲爱的,给你的生日礼物!”

“什么呀?你不是刚送我个石雕貔貅吗?”致远莫名惊喜,打开小盒一看,是一对文艺古典风格的金属书签,文雅而别致。

“什么呀?啥东西?”众人凑过来问。

致远拿出来给众人看,大家挨个儿传了一遍,各个捧在手里左右端详、上下打量。

“哎呀你们这群井底之蛙,几十块钱的书签有什么好看的!你们又没书,呵呵白看热闹!”桂英取笑众人,而后她敲着茶碗说:“今天是我老公的生日,虽然过期了,但补个团圆饭意思意思!那让仔仔爸——何致远同志说两句。”

众人识趣地放下碗筷,连漾漾吧嗒吧嗒的小嘴也合住不动了。

何致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坐直身体,开腔讲话:“那个……我不许愿了,许愿专属于年轻人!呃借着这顿饭,首先呢,我祝咱爸长寿、健康,其次呢,祝愿咱们晓棠有一个新的开始、好的结局,然后是仔儿,高一的期末考试再努努力冲刺一把,还有漾漾,希望她在奶奶家待得开心,呃嘿嘿……多余的不说了,最后英英——老婆你工作辛苦了!呐……我们大家碰一杯吧!”致远羞涩地率先举起茶碗。

“来来来,干杯!”桂英伸出胳膊端着杯子豪放地说。

一家老小高高低低、果汁茶水地碰了一下,然后个个喜滋滋地喝了口。

吃完饭致远忽来灵感,于是提议:“那个我倒有个事儿,我看爸客厅的山水画、伟人像下面贴着一长排的照片,独独没有英英和咱孩子的,要不,咱们吃完饭去照相馆拍张全家福吧,怎么样?”

“好呀好呀!但是我要换衣服!”仔仔舀着米饭说。

“我也要换衣服!”老马低头甩甩自己的衣角。

“那吃完饭大伙儿先回家换衣服,然后去楼下的照相馆拍照,中午晓棠休息,下午我和晓棠出去找房子,好吧?”

“行!”众人点头、应声。

一家三代五口换好衣服后,到了楼下的照相馆里,拍了十来套简单的全家福。致远加急当场洗了两套给老马。老马捏着照片洋洋得意地回来了。回来后躺在床上又一张一张反复端量,看一看摸一摸,微微一笑或者自觉圆满地点点头,到下午两点才睡下。

下午三点半,两个女人顶着大太阳打着遮阳伞出来找房子。转了两个村子走了四五公里,农民房的租楼处、广告牌挨个地问。最后在老白石龙村里找了个一室一厅的,公寓环境一般,配置八成新的家具,房租每月一千六,房东要求押二付一,晓棠直接付了三个月的房租。

许久不出门,晓棠在回来的路上一身大汗、气喘吁吁,后背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嘴里还老嚷嚷着头晕恶心,时不时地干呕几下。桂英起初没当回事儿,以为身心受伤加嗜睡导致身子虚,突然超量运动定是太累了,猛然间她绷了根神,心里咯噔一下。

“棠啊,你……你……你会不会怀上了?”两人在巷道里正走,桂英忽拉住晓棠的手腕。

“嗯?什么?”

“你最近老是睡觉,你说你瞌睡一睡大半天,晚上还能接着睡!刚才你干呕了好几回……我说你……我的意思是……你会不会……怀上了?”桂英言语支吾。

晓棠乍然一怔,身子挺得笔直,睁大双眼说不出话,鼻子仿佛也不出气了。

“你别紧张!兴许太累了,这不一般受了情伤人都很累嘛!我随便说说的,你别当真!你这表情吓到我了!”桂英又拍着晓棠的腰背帮她顺顺气儿,安抚安抚。

桂英转身意欲继续走,晓棠静止不动。她生理期好像好久没来了,自己忙得累得早忘了这茬事。包晓棠惊得额头上汗流不止,皱着的眉、张开的嘴僵在空气中。

“你那个……不会……你感觉到了?”见她这副模样,桂英回头摸着胸口问晓棠。

晓棠懵了,呆呆地点点头,说不出话,出不来气。

“别担心,我现在预约妇科医生,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检查!说不定是最近压力太大经期推迟的!年纪大了经期延后是常有的事!”桂英抚摸着晓棠的肩膀,然后收了伞在手机上找医院、约号。

“英英姐,你能不能别跟别人说……别跟我姐说!”晓棠一开口满脸泪。

“你放心,这我知道!你还不信我吗?每个女人都要经历这些事的,压力别太大,啥事有我和你姐帮衬你呢!”桂英一脸焦虑。

桂英约好了诊号说:“我约在了明天下午三点钟——二院妇科的。呃……今天要不先别搬了,你住在我家热闹一点!心情也好一点!”

晓棠摇了摇脸上的泪花:“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如果真的怀了,我要思考一下接下来怎么办……”

“好,呣……那我们回去吧,你收收泪,别让小孩看见。晚上我们两帮你搬家,不会太累的。”

晓棠点点头,桂英搀着晓棠一路苦心安抚,到家时晓棠的情绪才稍稍缓和下来。吃完晚饭致远开着车,夫妻两帮晓棠搬原来屋里的日用东西,一来一回又是两个多小时,两口子到家时已经快十点了。

漾漾还没睡,没人管自个儿在屋里玩过家家,老马一人看电视,仔仔在致远的书桌上写作业。整个屋里的香水味依然很重,仔仔那屋根本没法喘气——晚上怎么睡呢,桂英有点发愁。

“村长,要不你今晚睡沙发吧?”桂英走过来跟老马搭话。

“睡啥沙发呀,这地上睡得多舒坦!你给我铺个单子或凉席,再拿个护肚子的单子不行了?”老马指着客厅偌大的空白地儿说。

“这倒是个办法!”桂英点头认可。她取来家里去草地用的防潮垫子,还有自己的瑜伽垫,铺好后自己往上面一趟——硬硬的、凉凉的,七月天睡这地上,真是舒坦,桂英笑望沙发上的致远,说:“亲爱的,要不然今晚我们全家睡地铺吧!”

“可以啊!让两孩子体验体验通铺睡的感觉!”致远一脸新奇。

“哎呀,这睡着很像小时候的打麦场,是不是啊村长?”

“嗯!”老马点点头。

“我再抱个大凉席来,今晚咱们全家睡地铺!”几分钟后,桂英铺好了十来平米大的地方,叫来漾漾和仔仔,一家人坐在地上聊了起来。

“你们大人真会玩!”仔仔扑腾一下躺在地上。

“呵呵,我们小时候到了夏天都这样睡!卷个蛇皮袋子或拉个凉席去打麦场上——风吹着身子,满天繁星,四周寂静,睡得特别滋润!”桂英双手抱头躺着。

“仔仔,去把大灯关了!爸,你跟仔仔脚朝东睡,我们三脚朝西睡,咱们头对头——好聊天!”致远取来五个枕头指挥着。

“那时候没有空调,随处可席地而睡——院子、门口、车厢里……我哪都睡过!真怀念以前的老院子呀!哎呦我二十多年没在乡下过过夏天了!小时候到了夏天村里人全出来睡的,和发小一块睡,跟你外婆一块睡,想咋睡咋睡,舒坦得很!”桂英脑海里现出三十年前的画面来。

“我们小时候没这么睡过!永州那边清一色的小阁楼,一家一套房子,憋得很!”

“哎呦你们是城里人呐!我们是乡下人!仔仔小的时候我跟他讲牛郎织女之间的那条银河,他当是故事呢!小时候往打麦场一躺,经常会有银河啊、月晕啊、启明星呐、北斗七星啥的,可美了。”桂英陶醉在童年的故乡中,转头一看,漾漾早睡熟了。

“乡下的月亮很明亮!跟灯泡似的!”老马躺在地上,翘起二郎腿,在黑暗中微微笑着。

“灯泡?我很少见哦!好古老的东西啊!”仔仔惊言。

“三十年前全中国在用灯泡呢,还古老!六十年前我们用的煤油灯、走马灯呢!灯泡还古老……这小子真逗!”老马在颤笑。

“冬天的夜空最美,又静又亮,跟坐在飞船上看宇宙一样!”桂英伸手在空中描绘。

“有那么夸张吗?”仔仔质疑。

“这两娃真可怜!我告诉你们,农村的环境真的很美,夏夜里到处的蛐蛐叫得欢腾,一群人躺在打麦场上,赏明月、数星星、吹吹风、听鬼故事——又美妙又热闹,睡着以后,那种纯粹的寂静是城市永远也没有的!”

“对!嗯。”中老年人表示赞同。

“欸我记得小时候咱后院有一丛烧汤花,在西墙根下,那丛烧汤花夜里绽放,我每天晚上拉个凉席睡在花丛边,蘸着花香品尝夜色,哎呀何一鸣我告诉你,只有生在乡村、热爱乡村的人才懂这滋味。”

“你说的神乎其神的!”仔仔不信。

“春天的莺歌谷最美了!绿色弥漫,野花盛开,到处是花草的香味!到了秋天莺歌谷有很多野果子——酸枣啊、野柿子、野葡萄,还有很多野菜,啧啧!我现在已经记不起那些野菜的名字了,更别说滋味了!小时候你外婆经常做各种野菜吃!美得很呐!”

“你想吃让你二哥给你寄点——去莺歌谷拔把草的事儿,用最快的快递,今天寄了后天收到!”

“不一样!不一样的!”桂英在心里伤感。

故乡野草、野花、野菜的味道一直深藏在桂英的身体里,那味道可以驱散她内心深处的恐慌,可惜她如今已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了,她已无法再从自己体内掏出来自故乡的救命药——去医治被城市同化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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