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载沉在古城县民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中艰难开道,终于将汽车开到了白家附近。

白家的另个管事老徐早就带了人守在街口,远远看见一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铁皮壳洋车朝着这个方向过来,知道是小姐回了,急忙奔出来引路。

白家到了。聂载沉将车停在大门之前,下来,绕了过去,打开后厢的车门。

“白小姐,请下车。”他恭声说道。

白锦绣刚才已将预备送给家人的礼物从箱中取出了,重新锁死后,吩咐人将自己的箱子送到房间里,不许碰,随后起身,面无表情地从立在车门旁的聂载沉面前走了过去。高跟鞋踩着古老的青石路面,发出清脆的足步之声。

聂载沉望着前头那个被白家下人簇拥着入了大门的背影,转过了脸,将车移往近旁的合适位置。

白锦绣进了大门,就看见嫂子张琬琰满面笑容地牵着侄儿阿宣从堂屋里出来接自己。她的脸上也露出笑,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嫂子!你看起来还和以前一样。阿宣都这么大了!”

张琬琰上下打量了白锦绣一眼,吃吃地笑,春风满面,随即亲热地牵住了她的手:“唉哟,毕竟出过洋,打扮得这么漂亮,跟一朵花似的!嫂子都不敢认了!回来就好,快进屋去!阿宣今年也八岁了,上了个新学堂,先前还没念完功课,我先过来,张罗些老爷过寿的要紧事。他也是刚前几天才到的。阿宣,快叫姑姑!”

白锦绣出去的时候,侄儿才四岁,这会儿三四年过去了,小胖墩虽然有看姑姑的照片,但不敢认,从白锦绣进来后,就歪着脑袋盯着她瞧。

白锦绣一直很喜欢这个侄儿。笑了,拿出送给他的一套铁皮人洋兵。

铁皮人按大小个排列,从将军到小兵,个个威武神气,还能转动手脚。

小胖墩紧紧地抱着礼物,喊了声“姑姑”。

“乖!”

白锦绣笑眯眯,顺手扯了扯小胖墩后脑勺的那根小辫子。

小胖墩一下就找回了和姑姑的亲热感,噘嘴告状:“姑姑,我不想留了。我要剪掉!我娘她骂我!”

“你快给我住嘴!再胡说八道,叫你爷爷听见了,我揍你!”

张琬琰脸色一变,恐吓儿子。

小胖墩扁了扁嘴。

白锦绣忙安慰,让他去玩铁皮人。小胖墩这才高兴了起来,抱着玩具跑了出去。

白锦绣给张琬琰也送了礼物,随后问出了那句从她进门开始就憋在心里的话:“嫂子,我爹呢?”

“在书房呢。”

白锦绣转身要去,被张琬琰一把扯住,低声说道:“老爷大概有点生气。一大早就进书房,没出来过。你小心些。”

白锦绣点了点头,拿了之前准备的东西,朝书房走去。

她到了门口,停在那扇紧闭着的门前,暗暗地呼吸了一口气,调整好略微紧张的心情后,敲了敲门。竖着耳朵听,没反应。又敲了两下,说:“爹,是我!绣绣回来了呀!”

屋里还是没有反应。

她屏住了呼吸,慢慢地将门推出一道缝,从缝隙里偷偷看进去,看见老父亲面向南窗,站在一张宽大的书案之前,背对着门,正在挥毫泼墨,仿佛专心致志,这才完全没有听到刚才的声音。

白锦绣脱了脚上的高跟鞋,光着两只脚丫子,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到了父亲的身后,见他正在写着岳飞的满江红词,于是“哇”了一声,从他身后探头出去:“爹,几年不见,你的书法愈发见长了!看看这字,笔走龙蛇!入木三分!颜筋柳骨!铁画银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一通马屁,老父亲却充耳不闻,依旧写着他的字。

笔墨有些柴了,白成山提笔要蘸墨。

白锦绣赶紧捧起放在桌角的那一方墨,送到父亲的手边,露出甜甜的笑容:“爹,墨来了!”

白成山停笔在半空,淡淡地看了女儿一眼:“你也知道几年了?”

说完全不心虚,是不可能的。白锦绣咬了咬唇,小声说:“爹你别生气。其实女儿一直都很想你……”

白成山哼了一声,“啪”,放下了笔,顺手抓起两只被磨得油光水润的铁心紫檀球,转身坐到太师椅上,在手心里旋着。

看来老父亲这回是真的恼。自己这么哄,他竟然丝毫不为所动。

白锦绣赶紧从那只狭长的盒子里取出礼物,凑了上去,讨好地说:“爹,你不是最喜欢钓鱼吗?这是女儿做事情后,用第一个月得的薪资请老匠人定做的,能一节节地收,收起来就只有两尺,方便爹你携带。那老师傅说,就算是五十斤的鱼,这钓竿也能撑得住。爹你什么宝贝没见过,我知道这东西也不入你的法眼,但它真的是女儿的心意。女儿一直收着,早就想回来送给爹了。爹你去试试?女儿不走了,天天陪爹你去钓鱼,咱们去把县城方圆一百里的鱼全给钓光,谁也别想和爹你抢!”

白成山闭上眼睛,紫檀球在手心里滴溜溜转得飞快。

白锦绣放下了钓竿,又转到老父亲的身后,握起两只拳,开始给他捶肩。

“爹,那女儿给你捶肩!”

白锦绣起先捶得很卖力,捶着捶着,见老父亲一点儿也不理睬自己,两只手渐渐地慢了下来,小声说:“爹,你这样,我要哭了……”

这是她的从小到大的杀手锏。

只要她哭,就没有父亲不点头的事。一次不行,那就两次。

白成山却还是没有反应,仿佛坐着睡了过去。

“爹,我真的哭了!”

白锦绣扁了扁嘴,蹲到老父亲的椅子后头,捂住脸,开始抽抽搭搭。

本来是装的,装着装着,忽然心里一阵发堵,也不知怎的,眼泪真就出来了。

女儿是白成山的心头肉,一去几年,只能通过照片看她一点点的变化。这会儿终于肯回来了,高兴都来不及,心里的那点气,早在看到她露脸冲自己甜甜笑的时候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女儿是真哭还是假哭,怎么可能瞒得过白成山一双眼。见她说哭居然真就哭了,顿时慌了神,哪里还能继续摆严父的威。觉也不睡了,球也不转了,睁开眼睛把女儿从地上扶起来,一边替她擦着掉下来的金豆,一边哄:“好了好了,爹不生气了。别哭了!”

白锦绣抽噎:“真的?”

“不气了不气了!”

白锦绣破涕为笑,自己擦着眼泪。

白成山打量着面前的女儿。

女儿长大了,却披头卷发,穿洋装,还光着两只脚。

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他的这个宝贝女儿,到底哪天才能真的让他放下心。

白锦绣吐了吐舌,赶紧踩回高跟鞋。

白成山已经坐回到了太师椅里,又板起脸:“不气归不气,规矩还是要有的,不能出了趟西洋,就什么都丢了。回家了,就不能再这幅打扮。头发好好梳起来,换上正经衣服。女娃该有女娃的样子!”

白成山教训一句,白锦绣点一下头。

“爹听说,还有些新派的女娃,也抽起了洋人的烟……”

“女儿没有!绝对没有!”

不等父亲说完,白锦绣立刻睁大眼眸否认。

白成山唔了一声:“这就好。”

他的神色缓了,声音柔和了,望着自己的乖阿囡。

“绣绣你路上累了吧?先去歇,晚上好好吃饭。这些年在外头都没什么吃好吧?爹叫厨子做了你最爱吃的菜。”

“太好啦!爹你对我真好!你不知道,女儿在外头,天天都想吃家里的菜!”

回来了面对面才知道,在她心目中那个无所不能的老父亲,这几年间花白发丝一下就多了不少。

真的是老了。

白锦绣压下心里涌出的愧疚之感,甜甜地哄着老父亲高兴。

她本想借机提和舅舅家的事,但话到嘴边,又不忍心了。

也不算火烧眉毛,刚回来,还是先忍忍,等过两天有合适的机会,再说吧。

……

白成山含笑望着女儿离去的身影,目光中充满了慈爱。

等女儿走了,他想了下,叫来儿媳妇。

张琬琰进了书房,笑着问道:“爹,叫我什么事?”

“那个送绣绣回来的年轻人呢?”

张琬琰顿住。

刚才只顾接小姑,再一个管事过来,找她问过几天老爷过寿的事,压根儿就没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人。

“被老徐带去住下了……”

她也不大确定,但公公这么问了,于是顺口一说。

“住哪里?”

张琬琰迟疑了下:“……和老徐一起住……”

“你是没叫人招待吧?”

白成山的眉不易觉察地皱了皱。

“别说是个暂时来帮忙的新军官,就算真是司机,大老远送人过来,天气这么热,他人生地不熟的,你也该叫人接应一下的。”

张琬琰知道那个送小姑回来的人是丈夫从广州府新军借过来的,但因为对方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自然就没上心。一忙给忘了。

她面红耳赤,忙解释说:“刚才实在是太忙了,只顾接绣绣,后来又有事,再从厨房问完晚上的菜回来,爹你就找我了,还来不及去安排。是我不好,我这就去!”

她匆匆要走,被白成山叫住了。

“先不必安排。去把人请我这里来!我有点事。”

张琬琰哎了一声,急忙出去找人。

……

白锦绣哄好了生自己气的老父亲,回到房间。

古城远僻,民风保守,生活条件更是原始。她打有记忆起,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广州城里。对这座白家世代居住的古城,其实并没有什么很深的感情。

父亲虽然顺应形势,成了一个新式大实业家,但骨子里,其实还是非常守旧的。广州的宅邸里,虽然有着如今最先进的电灯电话等便利设备,在这里,父亲已经回来住了一年多了,一切却还保持着原本的模样,晚上只能点蜡烛和油灯。

白锦绣看了看自己的闺房,打发走要帮她整理东西的丫头,亲手一件件地归置东西。最后她拿出画夹,翻到了那张自画像,坐着,出起了神。

她当然干不出挖人眼的事,但出了这样的意外,她是不可能允许对方继续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了。

他必须马上就从她的眼前消失。

这个决定,在之前她追回这幅画、稳住心神并返回到车上的那一刻,就已经下了。

她不再犹豫了,收妥画,站了起来。

……

聂载沉停好了车,白家下人全都跟着白小姐呼啦啦地进去了,只剩一个门房。

门房的态度倒还好,说管事叫他带他去歇,便提了自己的简单行李,跟着到了后厢。

这里一溜平屋,是白家下人住的地方。门房给他开了一扇门,简单介绍了几句吃饭洗澡的事项,便匆匆走了。

屋子很小,但还算干净。

聂载沉对吃住并不在意。晚上就是没地方睡,露宿野地睡一觉,于他而言也是家常便饭。

他简单收拾了下东西,看过四周环境,感到有点口渴。但知道白家小姐刚回,全家上下应该都忙着,也不想去打扰,边上正好有口水井,于是到了井旁,打了一桶井水上来,弯腰洗了个脸,又洗了洗手,掬了一捧水,低头正要喝,忽然看见井前的地上,多出了一幅裙裾。

他顺着裙裾抬起头,见白家小姐站在面前,正居高临下,两只乌溜溜的眼,睨着自己,不禁一怔,放下水,慢慢直起了身。

白锦绣已经准备好钱,正准备丢给他,再打发走人,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扭头,远远看见嫂子张琬琰在管事老徐的陪伴下,正往这边匆匆走来,不想让她发现自己也在这里,急忙收回那个装了钱的袋子,低声道了句“不许说我来过”,转身就闪到了拐角处的墙边。

聂载沉看着她突然而至,又迅速消失,有点莫名。

“聂大人!你在这里啊!”

张琬琰匆匆赶来,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

“都怪我,刚才太忙了,招待不周,你别见怪!”

聂载沉看了眼四周,笑了笑:“少夫人客气,已经很好了。”

白家下人随主,讲规矩,尤其是跟过白成山的,更讲究这个,所以刚才虽然张琬琰没有交待,这个老徐管事自己也吩咐门房把人接进去了。这会儿站在一旁,笑道:“聂大人,我们老爷有请,劳烦您随我来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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