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已临近末声,日暖冰冸,仓庚燕燕,关关嘤嘤,颉颃于飞。桃花繁如天上的云霞,灿如少女两颊上的红花,是时春昼始长。

南风熏熏,书房的窗户四面敞开,几案上的书页兀自乱翻。杂值于庭的竹桂兰,木影斑驳,风移影动,如许□□,珊珊可爱——正是酣睡的好时节。

易之是被鸟啼声搅醒的,他醒时看见窗上停了一只黄腹山雀,体格娇小可人,两眼碌碌看着易之这边叽叽的叫唤。易之向它走去,玩心顿起,想吓吓它,谁料它竟是个不怕生人的主,还主动扑棱到易之的肩上上蹿下跳的,易之定是近日闷坏了才会与一只雀禽玩的不亦乐乎。

易之在桌案上画画,它就拿自己的喙这里啄啄,那里揩揩。甚至蹦到砚台里,然后在他铺好的宣纸上“作画”易之也由着他,大不了他自己添上几笔,就是一幅湘妃竹。

嫁到顾府来,阿园养成了午睡的习惯。再说最近天气好,时不时的南风吹拂。为了贪舒服,阿园与彩云负责去古井里提水,叫萍萍跟婷婷俩小姑娘负责把雨檐下的廊道给水洗了。

阿园把整条走道洗了一遍,彩云坐在古井沿边捶捶自己酸痛了的肩膀胳膊,一遍嘟囔小声怪她。阿园替她捶肩捏背的,陪笑道:“好姑娘,一块洗干净了,我们赤着脚在上面走。垫张毯子,你们闲暇时我们还可以吃着瓜果说说话,午睡时你们也可以一块睡的嘛。这岂不是美事一桩,好彩云你就别生气了,消消气吧。否则容易老得快,年纪轻轻就想当老婆子不成?”

彩云被她逗笑了,说道:“也没个主子样。”

主仆四人午间的时候就在洗好的廊道午休。阿园睡在贵妃榻上,底下垫了件毛毡子。彩云、萍萍、婷婷三人在地上睡觉,也是铺了件两件毛毡子。时不时的有南风吹拂,雨檐又挡住了骄阳,廊下的花圃也散发的阵阵幽香。这一睡就到了黄昏。

下人传饭,阿园匆匆整理好妆容,换了件衣服。来到正屋,顾母已经在桌上候着,莺哥在伺候。原本阿园是要立规矩的,但顾母免了。说:“吃饭的人本来就少,你站着一边立规矩,岂不就剩我一人吃饭了。那样子就是山珍海味摆在我面前,也没滋味食欲。”

这一次桌上依旧只有顾母和她自己,还有莺哥姐。易之总是不出现,阿园也不好问,顾母只说易之事忙,圣上安排他去礼部,这段时间进贡使臣多,他需要学着点。

阿园吃完饭回来,问萍萍山雀喂食了没。萍萍还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玩性大,一下子玩忘了。阿园也没怪她,先让她吃饭,自己去喂食。

吴园准备给鸟儿喂食发现笼子是空的,在住的院子找了一番,身上的汗是出来了,就是没找着鸟。平日里也就它能给自己解闷,这下没见了,吴园心里自然十分着急。捡着它时是个幼雏,翅膀还没长硬,想来也飞不远,估摸着方位一路寻去。林木花圃,假山乱石都挨个查了一遍只差划船下水了。

她也没告诉下人们,自己先找找看,为了一只鸟惊动众人,也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她。她一路寻过来,离自己的住处越来越远,就是没见着鸟。有点泄气,坐在山石上拭泪。

她在乡下就见识过一些调皮孩子会拿弹弓专门射鸟,还喜欢爬树掏鸟窝,见到雏鸟就用绳子绑着腿吊在树上,观看大鸟焦急又无措的样子。她生怕自己养的小东西,飞到府外了,被顽童捡到,然后折磨死了。

易之从没在正屋里用过饭,是自己叫下人开了个小灶。給易之送饭后茶点的丫鬟,从书房所在的院子里出来。看见自家少夫人坐在石凳上神情哀切,垂泪唏嘘,嘴里念念有词,样子异常哀怜。

丫鬟们也跟着紧张起来,以为少夫人知道侯爷这段时间是故意冷落她,而下人们也跟着欺瞒,正寻到此处要讨个说法呢,届时闹起来,老夫人追究下来,自己也难逃干系,想到此处便朝吴园走去。

那丫鬟叫明月,她走过去问阿园:“少夫人,为何坐在风口上哭啊。这个时候的湿气是最盛的,少夫人可不要着凉受寒了呢。”

吴园就说:“我院子里的山雀没见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若是翅膀有力飞走了也好,若是被恶人捡着了,它就没命了。”

明月腹语,夫人说的山雀莫非是侯爷书房里的那只?这几天送茶点来,都曾不见侯爷书房有过什么鸟,想来不是侯爷养的。既然不是养的,那就是乱闯进来的。接着笑道:“夫人你说的可是黄腹的山雀?我刚从前面过来,见院子里有一只,就是不晓得是不是少夫人的。夫人去那寻寻看吧,我看它好像毛还没张齐,飞不到哪里去。”

吴园得知山雀没死还就在府内,听说就在前面的院子里,兴奋的顾不上后话,谢过了明月,就往她指的方向提裙跑去,空余提着食盒的明月临风干站着无声对着嘴型说:“那是侯爷的地方——侯爷,夫人来了,我只能帮到这了。”

吴园来到一处院所,她这段时间深居简出,所以并不知道还有这等清幽的地方。她还纳闷道:“府上还有谁呢?会住在这里。离自己的住处远,难怪平日里没发现。”

吴园沿着曲径来到一所庭轩前,窗开的很宽大蒙着蝉翼罗,窗罗那边似有人影动。吴园知道自己行为是私闯,是不速之客,于是对着那窗高呼:“有人吗?”山雀熟悉吴园的声音,扑棱着翅膀夺窗而出撞开了窗纱的一角,就那一刹那的时间缝隙,吴园正瞧看见那人的白袍。

屋内的人侧着身子,隔着薄纱往吴园这边瞥过来,一人在窗外,一人在窗内,隔着窗纱相望——吴园回过神,连忙整理自己的鬓发,可那人只是一眼就转过身,只留蝉翼罗被晃得悠悠浮动。虽然看不清那人的脸,可她就知道面容模糊的人就是在仲春时节,在桃花始灿的日子里迎娶她的人,是她近日来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的人啊!

山雀围着阿园上下扑棱,似乎见到她很高兴。阿园抓住它,见它尖喙上沾着糕点,想来应该是屋里的人给它吃的。阿园对着鸟说:“你啊,你啊,乱跑。我还以为要俄着你了,还好你遇见了好人。他人好吧,他给你吃,是因为你是我的鸟吧。”山雀没理她,只在她肩膀上,头发上上蹦下跳,自己玩自己的。阿园感慨道:“你真傻。”

阿园寻来鸟儿,叫萍萍锁好笼子后,早早的洗浴后就是上床睡觉。彩云感到怪异,平日里阿园是不会那么早的。有时候会教萍萍婷婷两姐妹识字,或者她们四人围着一张桌子玩马吊牌。像今日这样不声不吭,规规矩矩的早早睡了,还是头一遭。就算侯爷一直没来这看过她,也没见她这样消沉过。

叶漏人初定时,阿园一直没睡着。身边的彩云沉沉的睡了,还打着轻微鼻酣,肯定是今日提水累着了。阿园翻过身子,试探的问:“彩云丫头,你可是睡了?”彩云没回答,她又背过身去。

现在吴园回想今日场景:那层薄纱好似雾中看花,她觉得室内的人朝她瞥了一眼,无悲无喜,无声无息,就觉得毫不相干,从不认识。可见他确实不想见自己,那这段时间总是不见真人想必也缘由于此吧,如此说来这段亲事也并非其所愿乐见吧,要不然怎会不掀开那纱帘子,叫自己一声呢。一时间愁肠千结,辗转反侧不得入眠,干脆坐起身来。

彩云打着哈欠警醒了,以为她有什么要吩咐。就起床到来杯水,问她有何事要吩咐。她只是摇头不语,彩云见她神色戚戚,眉间愁云不展,睡意也就没了。于是就问她所为何事。她连叹数声,只说自己积食睡不着,想看诗书。彩云只好披件衣服,递给她诗集。自己坐在凳子上,手支着脑袋,头一下一下的点着犯瞌睡。

阿园随手一翻,只见诗书里有云: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她读到颈尾两联,不由悲从中来,心心念念末尾两句。两行清泪就跟落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洇湿了鸳鸯红头枕。

彩云被凉意惊醒了,看看自己趴在桌子上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转头想唤阿园时,见她已经睡着了,手摊开在外面,还拿着书。彩云轻手轻脚地将书取下,替她捻好被子。把书放回书架子时,耳朵听见自家少夫人说了句话。彩云以为她是闭目歇息,将睡未睡,就问:“少夫人,知什么?”不见回答,知道少夫人是真的睡下了,在说梦话。彩云笑道:“少夫人今儿个是怎么了,怪了许多。”

外面夜已深了,皎洁的月光像清泉一样,将波光送进了阿园的小纱窗。外面的虫鸣渐渐掩声,晚风送来芭蕉的阵阵轻响。明月一看外面,已经是四更天了。双喜红烛剥落灯花,灯台的红泪又添少许,彩云抻了抻筋骨,吹熄了照亮吴园泪痕的烛火。

第二天,中午天气有些热。阿园忽然想吃荔枝露水,彩云叫道:“我的少奶奶,这个节气叫我去哪找荔枝露水给您。”

阿园泄气,问萍萍婷婷两姐妹吃什么,可有什么好吃的。彩云笑道:“真要想吃,便可吩咐人去街市上搜罗。还问起我们下人来了,真没个主子样。”

那俩姐妹说会有沙糖绿豆,阿园最后就拍板沙糖绿豆,推着彩云去买。彩云笑阿园都是做夫人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说是这样说,还是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出府买去了。

彩云回来,见一个男子在墙外面伸长了脖子往里探望,身边停着辆浪子车。只见此人留着浓厚乌黑的短发,皮肤黝黑,看上去非常老实。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阿园的儿时玩伴——虎子。

彩云预想不管,半只脚踏进门内,又拿回来。转身朝虎子走去,问道:“这位小兄弟,你是何人?可是想找谁?”

虎子见来的是一位靓丽的姑娘,脸一红道:“我是阿园的朋友,虎子。刚好来到京畿就顺道过来看看她。”

彩云一听,笑道:“原来您是少夫人的朋友,要不进去坐坐吧,我猜少夫人见到您一定很高兴。”

虎子看看自己一身行头,摆摆手说不了。又问阿园过得好吗?

若是其他男子过问少夫人好不好,她肯定会恼。但眼前的虎子,是少夫人幼时的玩伴,她也常听少夫人提起过。再说此人看上去老老实实的样子,也许是太过关心,才失了礼数。

彩云肯定会说阿园过得好。虎子得之阿园在顾府过得好,放下心来,推着自己的车子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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