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烈日没有厚厚云层的遮挡,直直照在地上,就连地面也被烤得滚烫。一股股热浪随着走动扑面而来,络绎不绝。

他们回到镇上时才下午五点,服装店的卷帘门却被拉在地上,紧紧锁死。

“现在还早吧,怎么早就关门了?”

夏日里生意好就靠早晨和傍晚,店却关了门,这着实有些奇怪。

“上去看看吧,”龙霄在门前瞅了瞅,又蹲在地上试图拉开门,却无果。

“要不我们去爸妈家看看吧,”付苼提议道。

李母既然说要帮她照看好店子,定然不会违约,服装店的衣服也不可能在一天半内卖完,没理由不开门啊。

“咚咚咚…”龙霄粗壮拳头敲击着门板,几阵敲门声后,门依然没有要从里打开的迹象。

“你说爸妈会去哪儿啊?”付苼掌心支着手诊,指尖摩挲着下巴,在脑海里把他们能去的地方想了个遍,后又一一排除。

“我也不知道,舅舅身体不好,应该不会走得太远…”

“咔嚓…”

一道开门声响起,却不是从付苼家传来。

“是晓娟啊,我就说我听错,就是有人敲门,”开门的是隔壁家的张姨。

“张姨,你知道我爸妈去哪儿了吗?”

付苼这话一问,张姨看她的眼神顿时怪异了起来,接下来说的话也如同晴天霹雳,击打着付苼的耳膜。

“昨天早上你舅舅死了,你爸妈就把他运回老家去了,你不知道?”

付苼上一秒还在包裹着自己的一片滚热气息中烦躁不已,却在下一秒仿佛置身于寒冬冰窖。

顾城…死了?

她还没问他TB网的开店,龙霄的打字速度还是一分钟几个字,顾城就…死了?

一行清泪遽然从颊边滑下。

付苼和龙霄赶回老家时,远远的就见着田边那处的土房子外墙上,插着一根根贴了白纸条的木棍。偶有微风吹过,细长的白纸条随风扬起。

“晓娟,你先进去拜拜舅舅吧,他走时都还在念着你们呢。”李母微耷着眼皮,一双哭得红肿的桃花眼没看付苼,而是看着灵堂里的冰棺,眸光暗淡。

顾城同他人一样,走得安静。早上李母不见他出来,喊他几次他也没反应,便拿了钥匙开门,进屋后发现他正安静的躺在床上,若不是他面色苍白同死灰一般,鼻间没了气流的涌动,李母还以为他在睡觉呢。

冰棺是临时租的,不大不小的冰棺四四方方,上层的盖子透明。可以瞧见里面摆的塑料花和亮着的一圈灯,以及顾城。

顾城就居于这小小空间内,充足的光线让人瞧他能瞧得更清楚,眉眼精致唇角向上弯,在一簇一簇五颜六色花的围绕下,有点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的性转版,只是他没有漂亮华丽的衣服,只有黑色的寿服。

农村的灵堂颇为简陋,请来的道士在堂屋四角各插了一面密布符文的大旗,中间摆了张桌子,上面放着一斗米,还在米上插这三炷香和几面纸糊的画着符的小旗子。

顾城的冰棺靠着右边墙壁,棺材收尾部都点了两根蜡烛,旁边摆了一个搪瓷盆和一堆火纸,里面的火纸灰烬还带着点点火光。

龙霄牵着付苼过去,拿了一堆或者就着蜡烛点燃,丢到了火盆里。付苼随着龙霄双膝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

道士给顾城看的下葬日期是在三天后,这几天的唢呐藏歌都不能停。

付苼没有来过委托人的老家,她站在院坝里,看着面前金黄色的稻田,一片繁荣,而她身后,唢呐齐天,白纸飘扬,悲凉萧条。

最后一首曲子吹完,道士也放下了唢呐,从大袍下拿出了一个皮包,从里掏出了一个老旧的播音机,放在桌子上值吗咿呀的唱了起来。

皮包?

忽然,付苼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去后厨找到了正在帮忙的龙霄。

龙霄头上还顶着孝布,厚厚地粗布已经被汗水打湿,脸上也泛着水光。

“龙霄,你还记不记得舅舅给我的那个皮包?”付苼抓着龙霄的手臂,语气焦急。

龙霄点点头,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舅舅给我的时候说,让我等他死后,按着笔记本上面写的处理他的东西,我…”

可是她没随身带着。

付苼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经历死别。整个人都乱成一团,脑子也在持续懵圈中。

“明天我要去镇上买菜,我们明天回去拿好不好?”还以为付苼发生了什么大事的龙霄松了一口气。

有李父李母在,他又和老家这边的人不熟,也帮不上什么忙,付苼想回去拿东西的时间自然是有的。

龙霄果然没食言,在老家将就一晚上后,第二天一大早,龙霄就带付苼回了家。

付苼从柜子里拿出皮包,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床上,拿起笔记本翻开和龙霄看了起来。

笔记本扉页上写着顾城的名字,穷劲有力,后面第一页,就写着两行顾城留给付苼的话。

眼镜、信纸、眼药水瓶劳烦放进棺材中,若姐姐不许,请再三请求,若仍不许,请将它们葬于坟旁,多谢。

本子后面的银行卡赠与你,密码670909,是补上的新婚贺喜之礼,勿谢。

再往后一翻,便是顾城平常写的日记,无非都是思念故乡以及怀念初恋。付苼对顾城的过往没多大兴致,知道了东西的安排,她也就没翻下去。

付苼和龙霄面面相觑,想着怎么把东西放进棺材里。

“你说我们偷偷放进去怎么样?”听顾城的语气,李母对于放东西这件事还要横加阻拦,他们倒不如瞒着李母偷偷放?”付苼提出了自己的计划a。

“不行,”龙霄摇头,对她的提议极为不赞同,“舅舅现在睡的是冰棺,你现在放进去了,到时候舅舅被搬出来,还是会发现。”

“那我们等搬出来后偷偷放?”付苼朝他眨眨眼,提出了计划b。

“搬出来后放东西只能妈去放,我们是不行的,之后再偷偷放也不存在,因为马上就要封棺。”龙霄七岁时父亲去世,十三岁母亲逝世,对葬礼的流程都熟悉。

接连两个计划都被反驳,付苼也泄了气,难不成真的找李母?

付苼怕李母把东西扣下,想先旁敲侧击的说说,结果李母忙葬礼的事忙到脚不沾地,付苼连和她单独相处的时候都没有,事情也一拖再拖拖到了最后一天。

明天顾城就要下葬,她要是再不和李母说的话,那就来不及了。

“妈,我有事要和你说。”

最后一个晚上李母轻松了些,现在的剩下的所有东西都有专业的葬礼公司来操办,她也空了出来。

付苼将她按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则是坐在了李母对面,“妈,你明天在舅舅棺材里放东西,能不能把这些东西放进去?”

她一边偷偷打量着李母,一边将手里的东西一件件摆开。信纸,眼药水瓶,最后再是那副金丝边眼镜。

李母在看到那副眼镜时呼吸突然一紧。瞳孔也收缩起来,两片唇上下张合,一脸震惊地看着它,最后下了狠心,撇过头去不再看它。

“妈?可以吗?”付苼这一问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李母情绪突然爆发,怒目圆睁:“不可以!我不同意!”

一滴泪从半空落下,砸在桌面上,晕开一圈痕迹。

“我不管那是谁给你的,我告诉你,我绝对不同意把那个女人给的东西放进城子的棺材里,绝不!”李母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看着那些东西又气又恨,最后咬牙,手在桌面上一挥,东西被扫落在地。

纸张散开,眼药水瓶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停下,眼镜则是直直落下,发出“啪嗒”一声响。

“妈!”付苼连忙蹲下一一捡起,对李母多了些不满:即使情绪再激动,也没必要拿东西撒气,更何况那还是遗物。

李母似乎也被自己的举动吓着了,但她只是目光闪烁,瞟了一眼,“这是谁给你的?”

好在现在地上干燥,信纸只是沾上了点灰尘,不至于弄脏,眼药水瓶和眼镜也是完好无缺,并无损伤。付苼将东西抱在怀里,低声道:“是舅舅给我的,他最珍惜这些东西了,想让他们陪葬,让我放在棺材里。”

“他就没和你说其他的?”李母自嘲一笑,“比如他有没有说放不了棺材里埋到他坟前?”

付苼点头,上一辈的恩怨她和委托人都不了解,也不好插手,只是她答应了顾城,得好好帮他,“妈,舅舅都死了,他的心愿就只有这些了,你能不能…”

能不能别和他个死人计较?

李母笑意不明,她那个弟弟她太了解了,就是知道自己与她说她不会同意,所以才找上了付苼,借着小辈之手,再用已死之人遗愿的名头让她妥协。

外边的道士又开始唱起了歌,“一魂上天庭,早成上果,一魂在坟墓庇佑儿孙,一魂径西方,早操人道,蓬莱不远,云路请登…”

哀怨的语调传来,里面还混着木鱼声和不知名的金属碰撞声,生前喜静厌吵闹又如何,死了总有人会讲述你的生平,日日夜夜。

道士唱的歌有种特殊的魔力,不管你现在的情绪如何激动难平,它都能让你偃旗息鼓,为死者而悲。

“你把东西放下吧,”李母望着院坝里唱唱跳跳的道士和院坝中心处那一堆就没熄灭过的火纸堆,话说得无精打采。

“妈你是答应了?”付苼诧异,她没想到李母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当时她发火后,她已经做好了埋东西的准备了。

“在我没后悔之前,快点放下走人,”李母向她伸手,眨眼示意。

东西被放进了李母手心,卸下一根重担的付苼重重的叹了口气,轻手轻脚的离开。

日子到了顾城下葬这一天,夏天里这天真是说变就变,昨天还是烈日炎炎,今日起棺时却下起了小雨。细小的雨点打在院坝里的塑料薄膜上,发出细细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忧郁又有活力。

付苼怀有身孕,依着当地的习俗不能凑近,她只能站在门口,远远的瞧着堂屋内的动静。

随着道士的一声令下,被李母叫来帮忙的村民打开了冰棺,将顾城抬到被涂成黑色的木头棺材里。

李母并没有反悔,她将信纸放进了顾城左心口处的口袋,把眼药水瓶塞进他僵硬冰冷的手掌心,至于眼镜,李母将它戴在了顾城脸上。

鞭炮响,唢呐吹,前面抬,后面追。

顾城没有后人,唯一亲近的小辈付苼还怀了孩子,送葬时居然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

最后一捧泥土落下,他的一生就此点上最终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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