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相见,大阿哥该低头行礼,称呼林芙为“皇额娘”。
他不愿意。
所以在目标达成前,大阿哥原本是不准备与林芙见面的。就像之前,他不想称呼林芙为怡贵人、怡嫔、怡妃娘娘,便避开了所有公众场合,只在暗处默默凝望。
但显然,皇帝不会遂了他的心意。
在大阿哥被强制性叫来时内心便有了不好的猜测,当他走进养心殿内,看见并排而坐的两人,那猜测便已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心往下沉,死死咬住牙关沉默了两息,大阿哥朝皇帝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等了等,没听见声音。
皇帝转头,神情冷淡地看向仍保持着行礼姿势的大儿子。他道:“还有呢。”
大阿哥沉着眉眼,良久,才看着地面低声来了句:“参见…皇额娘。”
皇帝扯着嘴角笑了下,双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对自己这位大儿子的冷漠、审视,还有着…厌恶。
林芙坐在一旁,视线轻飘飘地从两父子身上掠过,唇边笑容得体,非常淡定地喝了口茶。
嗯,不愧是贡茶,好喝。再来一口。
空气寂静片刻,皇帝施施然开口:“坐吧。”
“谢父皇。”
大阿哥转过身后闭了闭眼,强忍着压下一切不该有的情绪,在心里一声声地提醒自己:大计未成,现在还不能跟皇帝撕破脸。
待他转身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时,面容已恢复了平静。只是依旧比以往更冷、也更为晦暗。
皇帝让李雨景给大阿哥斟茶喝,大阿哥刚接过茶盏,便听见皇帝问他:
“胳膊上怎么还绑着白布。”
皇帝问得很随意,仿佛只是散步时遇见了认识的人,闲散地问了句今天吃饭了么。
大阿哥端着茶盏的手痉挛似的抖了下,差点没端稳。
茶盖才推开了三分之一便又被合拢回去,他把茶放到一旁的方桌上。
大阿哥声音沉冷:“额娘丧期未过。”
朔风族习俗,父母长辈离世,最长可在胳膊上佩戴白布三月,以表哀思。
大阿哥那句话不只是在回答,亦是告知。告诉皇帝他为何这么做,他也可以这么做。
皇帝听了却没有表露出任何难过或是愧疚之类的情绪,也不可能会有。
大阿哥没对他抱有过什么期待,所以也不会失落不忿。
两个在某种程度上异常相似的人面对面坐着,一个温和带笑,一个面无表情,但那眼底的暗色俱已扭曲成恶兽。
皇帝已经不是第一次教他这件事了,但他不介意再教一次。
他看着自己强忍杀意的大儿子,温和地命令道:“取下来。”
大阿哥收紧手指,“父皇……”
皇帝:“朕不想再说一次。”
“……”
腮帮鼓动一瞬,大阿哥堪堪垂下眸掩盖住自己的眼神变化。
林芙看戏似的旁观,李雨景却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战火蔓延到自己身上。
半响,在近乎死寂的氛围里,大阿哥缓缓抬起手。
他的手很稳,拽住了白布束起的一端。
正要拉扯间,却被一道轻柔的声音打断了。
“这么不想取啊。”
大阿哥怔住,抬头看向林芙。
阿芙她是看不过去了,想要帮他吗?
林芙与大阿哥对视,冲他眼中浮现的希冀笑了笑,紧接着便狠狠碾碎:“本宫尚未出世的孩子连牌位都不能有,你戴着白布到本宫面前来,是在向本宫耀武扬威吗?”
唇边的笑容逐渐消失,林芙眉间露出阴郁之色。
因为她之前对于失去了孩子、今后难以有孕的消息,反应虽难过但总体还是偏向冷静,从始至终没有崩溃大哭过,现在又过去有段时间了,所以连只是想借此打压大阿哥的皇帝都没料到她会有这个反应,心中一紧。
大阿哥更是一下子便慌了神,急迫地想要解释:“不是的,我没那个意思,你相……”
“取下来。”
大阿哥微张着嘴,喉咙却像是被卡住了,一时间竟像是失了声。
他闭上嘴,默默将白布取了下来,拿在手上,握紧。
“抱歉。”
皇帝关注着林芙的情况,认为她对于失去孩子这件事依旧感到非常痛苦,只是之前撑住了没有表现出来,所以才会突然被刺激到。于是,他没有打断大阿哥接下来的话。
大阿哥很认真地继续道:“这件事,的确是我额娘做错了。”
“虽然她已经受到了惩罚,但我还是不应该在你的面前……是我做错了,没有下次。”
他母亲做错了事,为了稳固权势伤害了无辜的人,他恨惩罚得过于严苛无情的皇帝,对于林芙则是愧疚怜惜、想要弥补。
他的态度诚恳,林芙凝视片刻,笑了下,突然松了口:“没事。你戴上吧。”
大阿哥一愣,“……什么?”
林芙:“只是突然想起你现在算是本宫的孩子。”她顿了顿,接着说:“本宫今后也没什么机会了,便把那点母子间的温情施予你吧。”
“……”
大阿哥欲言又止,神情复杂。
皇帝听了这话本该开心地对大阿哥报以讥讽笑意,却因为担忧林芙仍沉溺在丧子之痛中没有走出来,愁眉不展,竟是直接把大阿哥忽略掉了。
于是,这场本该火/药/味浓的会面,除了林芙之外,没一个笑着结束。
……
自那日的会面后,皇帝对林芙的情绪越发关注,生怕她自己在心里暗自悲伤,伤到身体。
林芙也很配合地将这个自己随手拿来用的人设演了下去,顺利占用了皇帝不少精力,一段日子过后,他整个人瞧着竟是清减了些。
这日晚膳后,李雨景端了碗药拿给皇帝。
林芙坐在皇帝身旁,稍稍探头看了眼那碗深褐色的药汁。
“这什么药啊?”她蹙了下眉,“闻着好苦。”
“晨间不慎染了风寒,怕把病气过给你。朕身体好,一般喝一副药便好了。”
皇帝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指,随即干脆利落地一口气便将那碗药喝了个干净。
林芙仰头看着他,眼睫轻颤,等他喝完了、药碗都递回给李雨景了,才慢吞吞地“哦”了声。
皇帝问:“怎么了?”
林芙看着他,轻声道:“想要你赶紧好起来,永远都不要再生病。”
皇帝便笑:“那就借你吉言了。”
第二日,落了一场大雪。
而本该痊愈的皇帝却脸色苍白,咳嗽不止。瞧着是病得更严重了。
他怕把病传给林芙,早早便离开了坤宁宫,回了养心殿。之后也拒绝了她的探望,让李雨景把他亲手做的礼物带给她,再带个话。
李雨景:“娘娘莫要忧心,许是皇上久未生病,这次累积起来一同爆发了。有御医照看着呢,您就照顾好自个儿,等皇上好了便立刻来找您。”
林芙摸着那条七彩的宝石手链,垂着眸,低低应了声。
但皇帝的病一直未见好。
还病得越来越重了。
林芙曾等在他上早朝的必经之路旁远远地望过他一眼,他瘦了许多,目光却依旧清醒凌厉。
皇帝看见她后愣了下,停下了脚步,不敢再往前。
林芙与他遥遥相望片刻,转身离去。
月余,一个雪夜。
皇帝召见大阿哥后,于深夜驾崩。
没人知道他们父子二人在那天晚上谈了些什么,但遗诏上确实明明白白地写着传位给大阿哥。
新帝登基,前朝后宫都随之产生了变动。
但令所有人奇怪且颇感不安的是,先帝的惠德皇后迟迟未被追封为太后。
……这是个,什么情况?
新帝这就忍不住要为废后报仇了??
朝臣们捂住自己惴惴不安的心,觉得这感觉…有些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