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太后过世两天后,朝会重开,众大臣一身缟素入朝。
即便很多人不情不愿,也明白邵太后到底是以皇太后身份过世,当初跟小皇帝争大礼,就没往邵太后身上发力,毕竟邵太后是皇帝的贵妃,祖母凭孙子贵,当上了皇太后,从法理上来说也说得过去。
但就是在安葬于何处的问题上,众大臣不会退让。
朱四丝毫也不客气,一来就问询众大臣,有关邵太后葬在何地的问题。
蒋冕出列道:「陛下,已问过钦天监,及懂阴阳术术之方家,定陵以北,有橡子岭,地势高敞,适合太皇太后卜葬。」
蒋冕的话音落下,在的大臣议论纷纷。
好像都觉得这地方真的不错,即便很多人连具体在哪儿都不知道,便纷纷附和这个观点。
朱四皱了皱眉,道:「诸位卿家,朕的祖母,难道不应该归葬于茂陵吗?为何要葬在一个叫橡子岭的地方?让太皇太后与大行宪宗皇帝隔开山峦安眠,你们不觉得如此做太过残忍吗?」
蒋冕义正词严:「寿安太皇太后并非嫡后,按理不得系帝谥及衬太庙,也不得合葬。继后及圣母都不系帝谥,别祀奉慈殿,此乃古之定法。」
朱四皱眉诘问:「哼,你们是欺负朕孤陋寡闻,是吗?朕明明知晓,从皇祖父开始,就改了这规矩,父皇在的时候,更是将太皇太后与大行英宗皇帝合葬,如此怎么叫古之定法?」
大明皇帝的母亲,非嫡后的,与丈夫得以合葬,是从宪宗的母亲周太后开始。
周太后病故于弘治十七年,当时孝宗感念周太后的养育之恩,特地改变皇帝母亲非嫡后不得合葬的规矩,将周太后与英宗合葬,如此一来便形成了新规矩……此规矩自然也就成为了定例。
蒋冕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朱四冷笑一声,继续道:「至于别祀奉慈殿,朕是同意的,朕现在就问问你们,可否在茂陵为皇祖母安葬?」
蒋冕此时有些招架不住了。
以这两年的观察,小皇帝一旦提到皇室礼数问题,头就很铁,不是一般人能够制止的。
此时只有杨廷和这根定海神针能把小皇帝的嚣张气焰给打压下去。
果然。
杨廷和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低沉:「陛下,茂陵已动土过两次,如今不宜再动土,以影响到上天眷顾。此有违孝子仁孙的道统礼法!「
你小皇帝不是很讲孝道吗?
现在就拿点玄学的东西吓唬你。
你对祖母是尊敬,但对你祖父来说就是大不敬了!别忘了皇位是谁传给你的……从阴阳术术的角度来说,皇陵是随便想动土就能动的吗?你那便宜老爹孝宗已进行过一次,把纪太后迁葬到茂陵,现在你又要来一次?
你这个皇祖父还真是倒了大霉,自己的陵寝没事就被子孙后代打开往里面塞人,一代人干一次,是不是你小子死了,还没有兄弟和儿子,回头找了旁支来继承皇位,又要玩这么一出?
烦不烦啊!
朱四道:「杨阁老,朕做这一切,就是为了维护孝义礼法。既然皇祖父和父皇都已经做过,那朕再做,应该不会有太多人有意见吧?此事,可不是朕开的先河。」
一下子就把大臣们的意见给硬顶了回去。
朕不问这件事是否合乎法理,就说这件事是不是我爷爷和我便宜老爹都做过?
既然已有先例,那就不能以我打破成规为由,把我归入胡作非为一类。
你们若是想否定这件事,就先把宪宗和孝宗的作为给否定了,同样的举措不能只针对我一个。
「诸位卿家,大丧期间,朕实在无心思与诸位争论,朕同
意不安葬在主陵,若这都有问题,那你们干脆把一身孝服除了,以后别来上朝了吧!」
朱四放出了狠话。
现在违背朕意的,就是不讲孝道,不论三纲五常,朕不需要这样不知礼法的臣子。
这次连杨廷和都没说什么。
很多人期待杨廷和这次能跟小皇帝好好据理力争,但他们明显失望了,因为杨廷和听出来了,小皇帝不过是在拿宪宗和孝宗的事作为例子,就算前面两位皇帝是为亲母争取,而当今天子为的是祖母,可能情分上不一样,但小皇帝说得没错,祖父和父亲都做过的事,那就可行,不容丝毫辩驳
朝议结束,杨廷和又做了一次妥协。
这次妥协得并不彻底。
至少小皇帝承诺了,邵太后不安葬在茂陵的主陵,那就等于是臣子没争就先给争回来一些利益……
至少面子上好看了一点,但对于杨廷和身后的文官队伍来说,这就不太好解释了。
始终还是让小皇帝「得逞」。
你杨廷和到底有没有本事?
天天除了妥协还会做什么?今天在邵太后的事情上妥协了,那明日是否就会在兴献帝和兴献后的事情上接着妥协?
杨廷和深刻感受到,队伍越来越不好带了。
翰林院内。
杨慎得知消息后,马上拿出之前那份已有很多人联名的奏疏,准备上奏劝谏皇帝。
这次却有人出来阻拦。
乃掌院学士石斑。
石斑单独将杨慎叫到学士房,说明此等时候,不适合节外生枝。
「陛下以大义令群臣屈从,该有的理,君臣也都知晓,你如此做只会犯忌,只怕对你将来仕途不利……「
石斑明白杨慎是出自年轻人的义愤填膺,大概有死谏的意思。
但石珠同时也明白,这么做的结果,只会让皇帝记恨杨慎和背后联名的这群人。
连朝中元老大臣都没能劝回来的事,包括杨慎的父亲对此都选择了默认,那你杨慎还出这风头有何必要?
正逢你要升侍讲的关键时候,就不怕这么做,让你到手的侍讲之位旁落?
杨慎道:「君子讲义,有小义,也有大义。小义可屈而大义不可屈,今日大义丧,则将来小义则丧尽……石学士,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今天的事,我非做不可!」
「那你……」
石斑不知该怎么劝说才好,连连摇头
当天那份奏疏便上去了。
石班心中为难,总怕这件事会带来什么不好的结果,又替杨慎思量,觉得杨慎在升官的节骨眼儿上做这件事,未免太不开眼。
大丧都还没过,这时你上这奏疏,就是犯皇帝的忌讳,也未必就真的是成全了文官所讲的孝义礼法。
下午刘春到翰林院来传达制诰之事,石珠跟刘春提及,其实石斑也想知道内阁对众翰林以及国子监监生、科道言官联名上奏之事怎么看。
刘春苦笑道:「邦彦你还在为用修担心呢?那份奏疏,我看过了,上面并没有他的名字……」
「啊?那他……」
石斑顿时迷糊了。
这件事难道不是杨慎所主导?
刘春道:「他让敬道署名在前,众翰林以及监生、科道言官中,但凡与其关系亲密的,诸如懋功等,一概未署名。」
石斑听出来了。
杨慎上午义正言辞在他面前讲什么大义
小义,结果在联名的时候却连个名都不敢署,让朱浩来当出头鸟冒被革职问罪的风险……
这还叫有担当?
亏我把他当成年轻士子的典范,就是这么为人表率的?
石斑摇头道:「不对啊,由始至终,都是他在背后发动众人,若是他自己不署名……只怕陛下也会清楚是何人所为吧?」
石斑只能把杨慎往好处想。
杨慎不署名,不代表他没出力,难道这么多人都知道是杨慎主导的事,皇宫那边会不知道?
最后皇帝还是会迁怒于杨慎。
刘春嘴角发出不屑的一声,摇头道:「你或有不知,先前他找了敬道和孙志同家的长公子,一起发动联名,后续他自己先退出了。说到底,他既想事成,又不想有担当,却想令陛下对孙家人不信任……要说心计,他心思的确够多的。」
石斑这下脸上就只剩下苦笑了。
难怪说杨惧去伐过孙元,感情是让孙元代表孙父来反水?老的对付不动,就让小的当炮灰?
这工于心计……
真是不亚其父。
「好了,我先告辞了。」
刘春道,「翰苑这边的事,你有不解的,大可来问我。」
虽然石珠跟刘春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同一阵营,但好歹二人都是翰林学士,现在一个升了阁老,一个当掌院学士,二人平时私交倒也可以,如此有些话,大可破除党派成见。
石斑拱拱手道:「多谢了。」
杨慎不是非要逃避,他的目的,是不想影响到自己晋升侍讲。
纸面上不留下证据,不令新皇可以借题发挥,不至于牵连到父亲便可。
但他也明白,皇帝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他才是始作俑者。
只是杨慎没想到,此事带来的影响,就是知悉者都觉得杨慎不够有担当……明明是你发起的,署名时却隔岸观火,怎么看你都想当聪明人,让别人当傻子。
参与署名者在听说此事后,谁会觉得杨慎做事光明磊落?
翰林众多,资历更老的大有人在,却让一个进翰林院不到两年的朱浩冲锋陷阵在前,算是很给朱浩面子了,但间接也让朱浩成为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奏疏上呈后,当天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来日朝堂上,皇帝对此大发雷霆,严词要追究到底。
「朕就想知道,翰林院、国子监和六科的人,是故意跟朕作对吗?把这上面的人全都给朕叫来,朕想好好问问他们,朕在治国上,到底应该听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