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空气比外面要干燥62%。

姬瑾荣脑袋里冒出这么个数据。

他被这个“62%”吓了一跳,事实上昨天在药铺时他就有过相似的经历,因为他从未缝合过伤口,却在扫见那些伤口的第一眼立刻知晓哪里下针最适合。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的感觉、听觉、嗅觉、味觉、视觉都比从前灵敏很多。

也许是“老天”怕他在这兵荒马乱的世界活不下去,才将系统精密的计算能力、探查能力都直接赋予他吧。

姬瑾荣观察起莫尔老师的“工作室”。

很快地,姬瑾荣发现这工作室栽种着一种特别的植物。这些小东西能吸收室内多余的水汽,使得空气湿度大大下降,维持一个相对干燥的环境。而整个工作室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堪称一尘不染。

在来到这个工作室之前,莫尔领着姬瑾荣去洗了个澡,换了身非常干净的衣物。

据莫尔所说的,他老师是个有严重洁癖的人,别人带一颗尘埃进他的工作室都会让他暴跳如雷。

姬瑾荣抬眼看去,发现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儿。

老头儿的头发已有些发白,每一根头发的长度都非常一致,发白的程度也相当一致。那张满是风霜的脸上肌肉匀称,连松弛度都相当一致。

这老头儿显然不爱笑,脸上的软肉都微微绷着,使得这老头儿看上去一丝不苟。

听到脚步声,老头儿抬起头来,霜刃般的目光从姬瑾荣身上扫过。

他叫戴维·富兰克林,富兰克林家世世代代都学医,到了他这一代依然是受人尊敬的“伟大医师”。

老戴维除了从自己父亲那里接过衣钵之外,还有着令人惊叹的学习精神,他向裁缝学缝合,向屠夫学解剖,向跑堂的掌柜的学算数,向所有他能讨教的人讨教心中的疑惑,最终甩掉了“富兰克林医生”的帽子,真正以“戴维医生”这个名字声名远播。

很多人其实非常害怕他,因为据说他曾经解剖过很多人的尸体。

人对同类的感情总是特别的,即使尸体已经没有生命,他们还是对老戴维手中的刀刃感到害怕。

所以很矛盾地,很多人患病时都念叨着“如果能找到戴维医生就好了”,等他们没病了又会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说“那可是个可怕的魔鬼啊”。

老戴维一辈子都没有结婚,性格十分孤僻。他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盯上你的时候,你可能会感觉自己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骼都被那目光穿透了。

姬瑾荣见过的怪人不少,遇到过的打量目光更不算少。

他没有害怕,直直地与老戴维对视。

老戴维盯着姬瑾荣半饷,突然开口说:“你走吧。”

姬瑾荣一愣。

姬瑾荣说:“您——”

老戴维说:“我不收你这样的学生。”

姬瑾荣:“……我不是来拜师的。”

老戴维:“……”

姬瑾荣还是呆了下来。

老戴维对姬瑾荣所说的东西很感兴趣,昨天莫尔来和他说完之后他思考了一整晚,见到姬瑾荣他马上提出了很多有关的问题。

等老戴维一一问完,姬瑾荣为老戴维广阔的知识面感到震撼。只要是跟医学有关的老戴维都十分了解,提及任何药材、任何器具都是信手拈来、轻松自如。

一个人在一个领域中能钻研到这种地步,他的成就必定是伟大的。

姬瑾荣把自己了解的东西统统告知老戴维,感觉自己脑袋里的一切都彻底被掏空了!

明明只是对谈了小半天,姬瑾荣的收获却无比巨大。老戴维的思维方式给了他极大的启发,如果按照这种方法将他所了解的东西逐一梳理一遍,那么他所掌握的那些多而不精的知识会更加清晰明了。当他想要使用它们或者增强它们的时候,可以非常轻松地知道自己缺乏什么,需要去阅读什么书,补充什么知识!

姬瑾荣如获至宝。

他见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依依不舍地与老戴维道别。

这样的谈话持续了三天。

第三天的谈话接近尾声,老戴维说:“你不用再来了。”

姬瑾荣呆了呆。

老戴维说:“你所得到的那张药方确实比我研究出来的要更巧妙,也更容易配好,可以救活更多的人。我会将它公布出去,你不必再挂心。”

因为与老戴维聊得很愉快,所以姬瑾荣昨天已经把系统那张治疗瘟疫的药方告知老戴维。姬瑾荣望着老戴维透着血丝的双眼,知道老戴维昨晚肯定没有睡好,一直在琢磨他写出的那张药方。

姬瑾荣丝毫不担心老戴维不公布。他只关心老戴维那句“你不用再来了”,难过地问道:“您为什么不让我来?”他感觉戴维教给他的东西会令他受益终生。

老戴维缓缓说:“我能教你的,都已经教你了。”他的目光落在姬瑾荣身上,比平时多了几分温度,“你是一个聪明孩子,别人永远无法领会的东西对你而言是非常简单的。”

姬瑾荣想到三天前一进门,老戴维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收你这样的学生”。

姬瑾荣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那一天您为什么说不收我这样的学生?”

老戴维缄口不言。

姬瑾荣知道老戴维不想说,礼貌地站起来向老戴维道别。他说道:“如果我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还可以过来找您吗?”

老戴维依然没有说话。

姬瑾荣有些失望。

他站起来走向门外。

在他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姬瑾荣怔了怔,转过头望向老戴维。

老戴维说:“你这样的人,总是喜欢把别人的事背负到自己身上。对于你无能为力的,你痛苦万分;对于你能够做到的,你倾尽全力。”他叹着气,“所以你会的东西越多,活得就越辛苦;你站的位置越高,背负的责任就越大。”

姬瑾荣听得愣了愣。

他与老戴维对视,看见了老戴维眼底深深的悲哀。

那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对命运、对责任、对生命的悲叹。

生在这么一个黑暗时代,每一个弱小的人都被迫抬起孱弱的双臂,去扛起远超出自己能力所限的命运。在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很可能都看不到黎明的到来。

这样的绝望和这样的无能为力,让他们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灰雾。

看不清前路,看不清未来。

有时候他们甚至会怀疑自己选的路是错的,觉得有些苦难是因自己而发生的。

姬瑾荣说:“即使我站的位置不高,会的东西不多,看到很多事情是我依然会痛苦万分。如果每个人都因为不想看见那些东西就闭起眼睛捂起耳朵,那么厄难总有一天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现在其他人所遭受的,将来也许也会变成我所遭受的——所以,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选会的东西多一点,站的位置多一点。我选睁开眼睛、竖起耳朵,好好地看,好好地听——人不可能永远都快快活活地活着,能倾尽全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并不叫活得辛苦——只能叫活得认真,”他朝老戴维露出微笑,“有的时候,我甚至会甘之如饴。”

只要他认真对待每一个挑战,他总会得到许多美好的东西。比如命运迫使他走上逃亡的道路,他却收获了老罗伯特和卡洛琳两个不离不弃的亲人;比如命运迫使他成为了地位低微的厨子,他却感觉每一天都过得宁静而快乐——所以,很多事对他来说并不是负担。

老戴维始终注视着姬瑾荣明亮的眼睛。

他在这个时代挣扎了大半辈子,始终觉得这样的痛苦和苦难永远不会有尽头。可是在看见这样一双眼睛时,他感觉胸口仿佛涌出了一泓清泉,这泓清泉冲刷着他堆灰的心脏,让那越来越不堪重负的心跳彻底复苏过来。

是啊,倾尽全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叫活得辛苦,叫活得认真。

有些事情,就算他做不到、他看不到、他等不到,但总有人能等到的——也许是他的学生,也许是他学生的儿子,也许是他学生的孙子——谁知道呢?但是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黑暗总会过去,光明总会来临。

他不能因为光明离得有点远,就放弃往前走。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老戴维身上。

老戴维脸上的寒冰仿佛被阳光融化了。

他头顶的银丝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老戴维说:“你以后想来,就过来吧。我给你一把钥匙,不用每次都由莫尔带你来。”他缓步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取出一把崭新的、没被别人使用过的备用钥匙,抛向姬瑾荣所在的方向。

姬瑾荣伸出手,准确地将钥匙接在掌心,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您可别后悔,我会烦死您的!”

老戴维哼了一声,不再和他说话。

姬瑾荣走出老戴维的工作室。

莫尔一直在外面看公文。

见到姬瑾荣出来,他昂起下巴说:“老师和你说了吧,以后你都不用过来了!”

瞧着故意朝他张牙舞爪的莫尔,姬瑾荣觉得很有趣。

他朝莫尔亮了亮手中的钥匙。

银白色的钥匙在阳光下闪耀着美丽的光芒。

姬瑾荣粲然一笑:“戴维先生说了,以后我想来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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