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春李老太太的咳嗽好转之后,玉林病了一次,缠绵了大半月才好。她好了,通儿又病了。四奶奶忙得脚不沾地,还得顾着大女儿的嫁妆。
这还是又林自己能干,嫁妆单子理一遍,轻重缓急分得清楚,能自己料理的就不让四奶奶多操心。四奶奶一面欣慰,一面又心酸的想着,很快这样懂事体贴的女儿就是人家的人了。
只有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幸好也只有这么一个。要是这样的事情多来几次,四奶奶真想不出自己该有多难受。
厚厚的冬衣还没完全换下去,天气却一下子暖和起来,这些日子四奶奶晚上总睡不着觉,心慌气促,脸上脖子后头潮热的得难受。一旁李光沛兀自裹着被子呼呼的睡的正香。
四奶奶拿枕边的帕子抹了抹汗,可是总觉得抹也抹不净,那种潮乎乎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的黏着,粘着。心里烦得很,连李光沛沉睡的脸都让她看不惯。
晚上睡不好,白天更心浮气躁。四奶奶今天接连出了两个错儿,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一件是忘了给人回礼,另一件是采买买错了样东西。四奶奶气得简直要大发雷霆,话一出口,倒把她自己也吓住了。
李老太太倒是不意外——四奶奶现在经历的,她当年也经历过。连郎中都不要请,李老太太也知道儿媳妇这是怎么了。
又林听说的第一时间也明白了,这是更年期啊。
说起来,四奶奶的岁数也差不多了。
请了郎中来,四奶奶只说自己没病,不愿意让郎中瞧。郎中也很理解这种情况——见得多了,不用诊脉,一看四奶奶的脸色神情,再听旁人一说都知道是什么个缘由。开了天王补心丹和清心安神散,并且说了。平时不要急躁,也不要劳累,饮食也尽量清淡些——
但四奶奶根本就不愿意吃药。她说她又没有病,不过是天气转热了一些。被子盖厚了。至于晚上睡不着,四奶奶觉得自己是操心女儿的亲事所致。连李光沛劝她她都听不进去,或是表面上答应了,其实该怎样还是怎样。
德林虽然不太懂得四奶奶这是怎么了,可是他很会看风头,比平时还乖顺听话。他学里有同窗也说过,家中母亲忽然脾气坏了起来。骂鸡撵狗的,成天不安生。德林猜着,多半女人到了这年纪或许都会这样。李光沛也是一样,对妻子尽量忍让和温柔,就算四奶奶无故发脾气埋怨他,李光沛也只默默听着,有时还会主动道歉劝哄。
可是其他人理解,并体贴。通儿就不行了,这孩子现在介于懂事和不懂事之间。说他不懂事,大部分时候大人说的话他都懂。可是要说他懂事。他现在最大的心思就是玩儿,做为家里的老幺,一向是备受宠爱的,这孩子也很有些拗脾气。想干什么,你要是不答应他,他就能使性子找碴哭闹,非得达到目的才罢休。以往四奶奶会好言哄着,可是现在搁着心情正烦得要命,抓过来啪啪两巴掌,顿时把通儿打傻了。回过神来都没敢哭。紧紧闭着嘴,小脸儿憋得通红——他以前可从来没挨过四奶奶的揍,顶多是训一顿,然后冷淡着不理他。
幸好他没放声嚎哭,不然保不齐四奶奶心烦起来会接着揍他。
屋里人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好了,乳娘赶紧把通儿抱出去。熟门熟路的来找又林。
通儿脸上的颜色已经十分吓人了,其实四奶奶那两巴掌也不算很重,可是他吓得厉害,又憋着气儿,紫胀紫胀的,把又林吓得不轻。又拍又哄,通儿才哇一声哭了出来。这一发不可收拾,哭得那个委屈,那个撕心裂肺啊,一屋子人又慌了神儿,乳娘忙着想上去哄,又林说:“不用,让他哭,比憋着强。”
通儿哭了半晌,等他哭累了,又林让人端水给他洗了脸,又给他倒了热乎乎的果子蜜喝。甜甜的热茶不但补充水份,还起到了安抚的作用。
通儿抽抽咽咽的睡着了,又林才能脱开身往四奶奶那儿去。
四奶奶正在生闷气。
她打完儿子也后悔了,那会儿好象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一样。打完了儿子,四奶奶还觉得胸口闷得生疼,正在榻上歪着,又林进来的时候,满院子静悄悄的,都没人敢出声。
又林走到床边坐下,轻声唤:“娘。”
四奶奶沉沉的嗯了一声,也没动弹,只问:“你弟弟呢?”
“哭了一会儿,哭累了就打盹了。”又林解释:“也没打重,他就是吓着了。娘身上觉得怎么样?哪儿不爽利?”
四奶奶慢慢转过头来,眼睛也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又林过来扶着她坐起来,又端茶给她。
四奶奶没有接茶,摇了摇头,有些沮丧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是莫名的心烦。”她看着自己的手:“多半,我是真病了……”
又林握着她的手:“娘是为我的事儿操心太过了。其实现在该做的都差不多齐备了,娘不用这样焦虑。”
李老太太听着动静了,也没有说什么。
女人总得经这一遭,再加上四奶奶现在操办女儿的亲事,既舍不得女儿马上要嫁人,又怕嫁妆有什么疏漏,顾虑重重,所以比旁人更显得急躁多怒些。要不是赶在这个当口,大概也不会这样。
不过经过这件事,四奶奶总算开始服药了。清心安神散晚间喝过之后,夜里总算能睡得踏实些了。就是通儿经过那件事之后,好几天不往四奶奶跟前去,看来那天受的惊吓实在不小。
不过孩子是记不了父母的仇的,过了些日子,通儿就把这事儿抛诸脑后了。
李光沛和四奶奶是夫妻,自然能注意到一些别人不大注意的细节。比如四奶奶对衣饰上头不大精心了,过去很喜欢吃的龙井茶吃着也不香了,倒是从前不大喜欢的铁观音现在喝着象是更适口,还要沏得浓浓的。
还有,夫妻之间的亲近也变得少了。
又林要做的几双鞋袜都已经做好了。尺寸当然都是打听好的——虽然这鞋只是个象征意义的礼物,大概会压在箱底,永远都不会穿到。但是又林还是得按照尺码规规矩矩的都做出来。纵然她平时针线活儿做的一般,这几双鞋是下了大功夫的,总不能让人家指着鼻子说没有家教。两家的门第本来就不算太般配,在这些事情上更不能让人挑理。
朱家也请了人来拾掇房子。朱慕贤现在住的院子小了些,所以新房安置在西院儿,三间屋子粉刷一新,家什器物也都是朱老太太一件一件的精心挑拣出来的。朱慕贤的喜袍更是一早就挑好的料子,量体裁剪之后,做了足足多半个月。朱老太太摸着那光滑的料子,红得正,红得艳,都能耀花人眼了。
“来,快穿上试试。”朱老太太笑眯眯地说:“看看哪儿不合适,再让人拿去改。”
朱慕贤颇有几分不好意思,一屋子女人都注视着他,说着笑着催促着。
“快换,要不要祖母帮你换?”
朱慕贤忙拿起衣裳:“不用不用,我自己去换。”
朱老太太看他躲进西屋里去,笑呵呵地说:“成大人了,咱们人多,他不好意思。”
徐妈妈笑着说:“可不是。我还记得少爷刚落地的时候,老太太抱过来养了好长时间。那生得小模样,又白又胖的,跟画上的金童似的,谁见了都夸。这时光过得就是快,眼见着老太太又要抱上重孙子了。”
朱慕贤脱了外袍,那把那件簇新的喜袍穿上。
他转过身来系袍带,抬头看了一眼穿衣镜。
镜子里也映成一片红彤彤的。
朱慕贤这些年很少穿这样的艳的颜色,更何况这是迎亲时的吉服。到了迎亲那天他就会穿着这一身儿去去迎娶,新娘也会穿着同样一身火红的嫁衣,被他娶进门来。
他对着镜子出了一会儿神,想到过不多久,就会有另一个人加入他的生活,和他同床共枕,分享他的喜怒哀乐——
外头有人催着问,朱慕贤定定神走了出去,果然一屋子人都夸个不停。朱老太太高兴得笑眯了眼:“走几步,走几步看看。”
朱慕贤走得有点僵,又惹来一片笑声。
朱老太太又拍着手说:“转个身儿,转过去看看。”
衣裳挺合体的,没什么再要修改的地方。就是朱慕贤觉得自己跟耍猴戏的一样,逗人发笑不说,这些看的人还都是不给钱的。
差不多同一个时候,又林也在试嫁衣。
她的嫁衣就要繁复多了,一个人根本穿不好,必须得有人帮忙才行。四奶奶在一旁指挥着小英她们团团转,又林就象个木偶一样,只能任她们摆布。
嫁衣的质料上乘,料子摸在手里沉甸甸的,又很坠滑,一件件的既繁复,又华贵。又林觉得自己简直不是试嫁衣,而是披挂战袍,层层武装之后就要上战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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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了半天雪,不大,但是天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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