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又林还有些埋怨朱慕贤的意思——伱说她好好的一个姑娘家,本来和石琼玉交情也不怎么样,和杨重光就更谈不上什么来往了。可是就因为那么巧碰见了两个人月下传情的场面,再被朱慕贤三说两说的,居然身陷到这一大摊麻烦中间——好吧,也不光是朱慕贤的原因。
可是现在这事情已经越来越棘手了。
朱慕贤的现在正站在一个路口,需要做一个艰难的抉择。
到底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之杨重光?
石琼玉出嫁的日子正好是春试的日子,倘若告诉杨重光,那么杨重光很可能耽误了春试——从而前途大受影响,有些机遇错过了就是一辈子的事,不是这科不考下科再试那么简单。杨重光的处境并不是那么好,他需要向他的亲戚证明自己的能力,也急需要站稳脚跟,为了他自己,为了他故去的亲人,这一科对他来说太过重要了。
可是若不告诉他,两人这么错过一次,石琼玉一旦嫁人,就是一辈的事,再也无法挽回。两个人从此形同陌路……
他回来,还是不回来?朱慕贤设身处地把自己代入进去一想,都感觉心头如急火热油煎熬着。
朱慕贤愁得简直想揪头发。又林的心理负担没有他这么大,试探着问:“信寄与不寄,真这么要紧吗?”
朱慕贤立刻点头:“这是当然。不管寄与不寄,只怕……都会让杨兄留下终身之憾,前程与情义,他总会失去一样。不管我做哪一个选择,都会让他承受痛苦的遗憾——纵然事后他不怪我,往后下半生……我也无法宽宥自己。”
瞧,这位大概书读多了,十分呆气。当然,他这种现代人会叫做傻冒的情操。在这个时候是读书人十分推崇的“义”。国家大义、朋友之义——所以又林一面觉得他真傻气,一面又觉得他傻得……也挺可爱的。
“这件事情其实挺简单的。”又林轻描淡写的说:“伱把信寄出去,不妨叠两个封套。先在封套上写明,信中的消息他可以看,也可以不看。看了之后,他也可以自己选择做法。这封信他看了可能会影响他的前程,不看的话又可能会失去青梅竹马的情义——”
朱慕贤当即有点傻了:“这样……怎么能行?”
“怎么不能行?”又林觉得这太行了。
“可是杨兄他……”
“不管他是选择了前程,还是先顾着儿女情长。那都是他的选择,他的自由。伱毕竟是局外人,伱不能替他做选择。”
这话听起来也有道理。可是与朱慕贤一惯做人的路线不大相合。在他想来,既然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自己是否通知好友的举动,都可能会害了他。那自己当然要慎之又慎,宁可将道德的包袱自己背上。
他的这种行径,让又林想起一个人。那人挺有名气,被后人提起来时,常有现代人说他是个傻x。这人名叫尾生。因为与人相约,虽然有暴雨洪水也寸步不离。最终活活淹死。后来人会说他死脑筋,他是傻冒。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柴烧,这人脑子怎么不知道拐弯呢?
但是这个年代的读书人,却是相当推崇尾生的。有信有义,正直不屈。
好吧,又林想,让她一个现代人做这种事。她是做不来的。但是她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很久,也能理解体会这种精神的涵义。
“伱是不是还担心,这信到了他手上。本身就是对他的一种折磨?他也会陷入两难?”
这话正正点出了朱慕贤心中的隐忧。
自古不管是武将还是士大夫,都会有家国难两全,忠孝难兼顾的慨叹。这封信只要到了杨重光手上,他铁定会分心。最后看或是不是看,看了之后做什么样的选择——都会对他的科考和前程造成影响。
“那我也没有什么旁的办法。”又林轻轻咳嗽一声——这会儿她觉得自己那些小聪明都显得有点儿上不得台面,在这个有点傻气的少年面前,显得十分卑劣且自私。朱慕贤心心念念都在为朋友考虑,她所想的只是撇清自己在这件事中要担当的责任。
是的,话是说得很漂亮,她说他们都是局外人,不能替局中人做选择。但是和朱慕贤的左右为难相比,她显得如此凉薄。
毕竟,各人自扫门前雪,这才是许多与她同龄的人做人做事的一贯准则。明哲保身,不多管闲事,朋友之间可以互相帮助,但是真遇着什么大事,有几个人能患难不离,生死与共的?
只怕……很难找得出来。
好吧,其实在这个时代,这个地方,能做到的人也不多,也可以聊以自慰。不管在哪个时代,这样的人都是难找的。
可是这么难找的人,偏偏让她给遇到了,还就在她面前。
其实在这件事情中不落埋怨的办法多得是,都是一些投机取巧的点子,不管将来如何,都能让朱慕贤这个处境两难的人不落埋怨。要知道这时候交通通信不发达,可钻的空子太多了。让人捎信去,可是路上因为不可抗力原因耽误了……又或是信件遗失了……也可能出信送到了可是因为虫吃鼠咬水浸或是失火等原因这信的内容不全——有头没尾,有尾没头,都很正常。
不对啊!
又林忽然醒悟,这事儿怎么说着说着就偏了!
朱慕贤在替杨重光为难,她为难个什么劲?她干嘛替朱慕贤筹划起在这件事情里摆脱责任的办法了?她和他可没什么同窗情、兄弟情的!而且她出来了一小会儿了,保不齐四奶奶会有事找她,她可不能在这儿耽误。她过来只是想告诉朱慕贤她见不到石琼玉帮不上他的忙,可不是来替他左右为难,帮他想方设法来了。
又林当即立断,要怎么干那是朱慕贤的事儿,不是她的事儿。她做为一个待嫁的闺中女儿,理当谨慎持重,爱惜名声。
“朱公子,我得回去了。”
朱慕贤连声说:“是是是,天色不早,李妹妹伱快进去吧。都是我的不是,天气这么冷,还让伱在外头受冻……”
瞧,这人对女性还真是呵护体贴,能听得出来他说的不是客气话。
又林又有些心软,有句话到了嘴边,刚才忍住了,现在却忍不住:“朱公子,伱和杨公子的情义,是很要紧。可是伱为了这事儿担忧奔走,伱自己的前程就要紧了吗?他开春要下场,伱不一样要赴考吗?伱就算不为伱自己,也得为朱老爷和老太太想一想吧?”
她确实不能再待了。简单的告了一句别,又林就领着小英进了院门。
朱慕贤一直看着又林进了院门,门也轻悄的关合,才慢慢的挪动了脚步。站了好一会儿,脚都有些僵了。
书墨忙从另一边迎过来:“少爷,咱们也快回屋吧。”
朱慕贤低声应了一句:“好。”
刚才又林最后说的那话,对他来说简直象是暮鼓晨钟一样。
是的,他也应考在即了,这种紧要关头的确不宜分心。否则,他怎么对得起对他抱有殷切希望的家人?祖父对他的谆谆教诲,祖母无微不至的关切,还有远在京城的父母,还有……
还有姚家表妹。
虽然朱长安直到临走,都没有再提起这事,但是朱慕贤不傻,他能揣度出,这件事必然有变化。
本来两家也没有定亲,只是从母亲的态度、姚家的默许里,大家慢慢形成了这么个共识。可是现在朱家今非昔比,姚家想反悔,想另寻更好的出路,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表妹呢?她自己是怎么想的?她是否也抗争反对?是否正急切的盼着他回去替她作主?
朱慕贤一时都迷惘起来。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这么急迫关切的对待杨重光和石琼玉的事,是有几分是为了他们,还有几分……是有些错乱,将自己的遗憾也代入了进去。
他的处境,其实和杨重光,很有几分相象。
都是面临应考,也都面临着恋人即将失去的困局。
他能回京去吗?不,他不能。
当然,他可以安慰自己,毕竟姚家想变卦,也非立刻就能成事。他这一场有了功名之后,在家里的话语权自然不同,姚家也会对他的前程和份量重新估量。也就是说他即使不回京,也在为姚家表妹的事情做拼博。
但是,真的来得及吗?倘若姚家在这时段也给姚佩姿定了亲……那一切都悔之晚矣。
可是现在,他只能这样做。
而杨重光……他更加两难。他应试的日子,也就是石琼玉出阁的日子。他选择一样,必然就是抛弃了另外一样。
他会怎么选?
朱慕贤心中隐隐约约的,其实也有了答案。
男儿在世,自当以前程为重——更何况,杨重光就算赶回于江来,他有什么本领阻止石罗两家的亲事?他怎么争取?谁买他的账?
他倘若回来,那只会两头落空。还不如慧剑斩情丝,专注应试。
但是他甘心吗?不,他一定会痛苦。
还有石姑娘,她现在一定盼着杨重光能够回来——起码,他们能再见一面,能……再说一次话。
可是……
朱慕贤低下头,看着眼前幽暗的道路。
他又一次感到了巨大的无力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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