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时候,昔县这个弹丸之地的劣势就显现出来了——地广人稀。

人口实在是太过于稀少,以至于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显得捉肘见襟,稍微需要用到人力的大工程都无法开展。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保证粮食生产,就必须花费更多的心力。

《春小麦种植手册》就是在这个时候由老带新的形式,以一人带一片的方法,缓慢推广开的。

“这种麦子种下之后需要做的事情也太多了吧?”有人对册子的内容提出疑问。

“就是,种田,种田,看天吃饭,这类麦子居然10天就得浇一次水,老天爷能这么给脸?”也有人对册子中的方法不以为然。

“王妃娘娘都说了这是高产良种,难道不是撒下种子就等秋天收获吗?”还有人在做梦。

“这本书上还有防治蝗虫的办法,蝗灾那可是蝗神降下的灾祸,能防得住?”更有人畏惧不已。

本来他们听到高产春小麦良种的产量,都对未来期盼不已,但是当他们得知需要在田地上投出出人意料的巨大劳力后,期盼全变成了怀疑。

雪上加霜的是,县城里面唯一的粮店从这天起开始给粮食涨价了。

往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粮店也都会涨价,这点不稀奇,稀奇的是今年粮价涨得飞快,早上挂牌子10文钱一斤,到了晚上牌子就换成20文一斤了,转过天来迎接人们的还不定是什么高价。

这谁受得了?

所以,负责夜校扫盲班工作阿桃就不得不找到了裴卿,汇报了这个情况。

“都找我诉苦……每一家都揭不开锅……粮店太黑心了……上次团练拿到的钱全都买了粮食……全家都饿的要死……”

按照阿桃的意思,黑心的粮店老板就该抓起来抽鞭子,叫他涨价。

可是粮店老板来了之后,也十分委屈,眼泪说掉就掉。

“呜呜呜,王妃娘娘,小人也不瞒您,上次您买空粮仓之后,小人就张罗着去外地收粮食了,可是距离咱们昔县最近的繁华大城市也得好几百里,小人财力有限,雇的牛车数量也有限,这些日子采买回来的粮食也有限,要是按平价卖,赶明小人自己家吃的粮食也要没有了!”

路上运粮食的成本还有损耗、紧急去人家大粮店进货遭遇的抬价和白眼、托关系运出大城时的疏通……样样都需要钱。

什么,让他去更南边一点的地方收粮食?自己去村里收?

粮店老板哭得更凶了。

“小人上有八十岁的娘亲,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小人婆娘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小人不想平白送死。”

不通过当地豪强私底下去村子里收粮食,他怕不是嫌命太硬了?!

地方士绅、当地宗族、甚至随便一个关卡,都能要了他的老命!

“小人就是一份小买卖,”粮店老板哭哭啼啼的哀求,“王妃娘娘要实在容不下小人,小人关店就是了,求娘娘饶命。”

哭得阿桃都心里泛起了愧疚,而在一旁吃茶的王妃娘娘却八风不动。

“本王妃若让你关店,你真的关?”裴卿端着茶,说话细声细气的,比大家闺秀还大家闺秀,说出来的话却犀利的如同刀子。

她随手放下茶盏,淡淡道:“关吧。以后粮食改成瑞王府官营的了。”

粮店老板瞬间傻眼。

阿桃也目瞪口呆。

两人虽然立场不同,但反应的却出奇一致:都好悬给裴卿跪下。

粮店老板哭不出来了,他快昏过去了。

“娘娘,小人上有八十……”他想诉苦。

却被裴卿一个手势制止了。

“以后你也来给瑞王府当差,”裴卿笑眯眯的说,“每月有薪俸年底有奖金。”

管什么?

当然是管粮,管粮食出纳。

在这以前,都是王府的张管事在兼管,但张管事只有一个人,却要管王府的内务外务财务人事……分身乏术,这粮食出纳上,自然就不可能管的很精细。

现在,让鼓捣惯了粮食的粮店老板顶上,不就是物有所用了么?

从老板变成打工人,粮店这位一脸懵逼的离开了。

他离开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委官家里。

“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唉声叹气的对委官说,“亲家公,你看吧,以后咱们的昔县要大变天了啊!”

粮店老板和委官是亲家,委官自己颇能感受到兔死狐悲的凄凉,因此等他走后,委官想了想,偷偷去棉花地里找曾县令。

曾县令正在吃野菜团子,是用麦糠做的,很难吃很拉嗓子,他吃得很艰难。

看以前的部下来,曾县令有点意外却又不太意外。

委官偷偷塞给曾县令两个软乎乎的蒸饼,曾县令的眼泪就差点冒了出来。

看管曾县令的人是昔县本地人,对委官这个本地人很通融,见到他给“劳役犯”送吃的,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曾县令边吃边听委官发牢骚,等把蒸饼吃完,他突然说:“给我拿纸笔来,我要给州府的大人写信!”

委官本身是管官仓的粮食出纳的,有个到哪都带账本纸笔的习惯,笔没多好,墨锭也很粗糙,废了点水才化开。

曾县令就着这样的笔墨,笔走龙蛇很快满满当当写了两大张纸。

最后落款是自己的大名。

“官印被瑞王妃收走了。”他心酸的对委官说,“你把信送上去,府台认识我的笔迹,怎么着也会收下信。”

委官惴惴不安的把那两张纸收起来,发现看守没看他们,便凑过去低声问曾县令:“州府会管咱们这个小县的事吗?”

曾县令看着已经冒出苗来的棉花地,面目狰狞的说:“肯定会,他就是不想管,也得给我管!”

*

粮店老板是离开了,阿桃却有些惴惴。

“王妃娘娘,以后粮食官营……咱们有粮吗?”

别的不说,三千人每天嚼用的粮食可不是个小数目,睁眼就是一天好几百斤,这还是忍饥挨饿的吃法。

要是放开肚皮往饱肚吃,一天三千斤都不够用的。

“咱们没有,可是官仓有啊。”裴卿笑起来纯真而善良,“先把官仓接过来,吃空官仓再说。”

县里最艰难的也不过是棉花和麦子收获前的这几个月,等到本朝独一份的“棉”收获,就能形成正向循环。

现在不过是创业的烧钱阶段而已,遇上困境正常。

阿桃忧心忡忡的走了。

相对于书读的越来越好,人懂得越来越多,虽然思维还脱离不了小家子气村姑做派的但已经比来昔县前脱胎换骨的阿桃,阿杏的心思就简单多了。

她想吃好吃的。

“娘娘,厨房那里还有好几只小公鸡呢。”阿杏吞着口水说,“您今天还做黄焖鸡吗?”

暗示的意味很明显。

裴卿油然一笑。

“不做黄焖鸡,”她天天嘴角,做了个鬼脸,“今天我想做酱爆鸡丁和溜鸡片。”

阿杏实在没想到一向端庄优雅的王妃娘娘居然也会做鬼脸,看得一整个呆住了,等她回过神来,手里已经多了一只小公鸡。

“快杀鸡。”裴卿催促。

刚才她做鬼脸是想到了李逸,早上他说要帮她问问工匠的事,消失了大半天。

恐怕是赶不上吃饭了。

若是他回来发现她在他离开期间做了新菜,又会是个什么反应呢?

阿杏认真帮裴卿处理了鸡肉,然后就见她动作麻利的将鸡肉切成肉丁,拿酱抓匀,锅里放了一点猪油,刺啦一下就将肉丁放进去炒。

刹那之间,酱被热油催熟的滋味,肉的焦香味,以及柴火的烟火味冲入鼻腔,让阿杏不由自主深深吸气,再吸气。

酱爆鸡丁出锅,裴卿迅速给阿杏分了一半。

“快吃。”她催促自己的侍女,“小心李侍卫来了又抢你的。”

阿杏受宠若惊又激动万分,当下蹲到角落里就开吃,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而后裴卿又做了溜鸡片,和浓油赤酱的酱爆鸡丁不同,溜鸡片爽滑白嫩,像是躺在羹汁中的芙蓉花,看着漂亮闻着清淡。

这道菜,阿杏就没要,一来是不如酱爆鸡丁看上去好吃,而来……王妃娘娘不能再宠她了,再宠她她就要上天了。

所以,等裴卿桌上摆好碗筷和饭菜准备开动、李逸推门而入的时候,就发现桌上的菜色是一道半。

有人在他之前,抢走来了半道菜。

而这个人,显然不会是连筷子都没拿起来的裴卿。

“来了?”裴卿抬了抬眼,而后继续拿起筷子的动作,准备吃饭。

李逸顺理成章坐下来,没有遭到驱逐。

他心里莫名一松。

“菜看着不错。”他语调轻松的说,“量也挺大。”

裴卿嗯哼了一声,低头吃饭。

李逸拿起筷子,没有碰酱爆鸡丁,直接去夹溜鸡片,口里却貌似不经意的问:“这次怎么不赶我了。”

裴卿从睫毛底下看了他一眼,语带怜悯的说:“不赶了。想想你也怪可怜的,这么大的个子连顿好饭都没吃过,我就当施舍乞丐了。”

李逸动作未停,人却微妙的瞪了她一眼。

然而这个时候裴卿已经垂下了睫毛,他瞪了也白瞪。

吃了两口饭菜后,他忽而说:“工匠的事情有着落了,王爷生前交好一位姓黄的豪商,他答应帮王妃找找看,不过能找来多少人不好说。”

他盯着裴卿,抿住嘴,口里缓慢的咀嚼着饭菜,一直到她肯抬起头来给他正脸。

“豪商?”裴卿恰如其分的表达了惊喜,“干的不错——有多豪?”

李逸咽下口中饭菜,面巾遮盖来了他大部分表情,而巨大的刀疤有遮盖了他勉强露出来的下巴,以至于他整张脸上,只有那双星辰一般明亮的眸子吸引了人的注意。

“他的商队走南闯北,他的货物五花八门,他的人脉五湖四海——够不够豪?”他问。

裴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走南闯北、五花八门这两个词触动了她。

“那他卖不卖书?”她问李逸。

李逸停下夹菜的手,沉声问:“什么书?”

裴卿无辜的回答:“艳俗话本。”

李逸:……

见他好一会不说话,裴卿以为没戏了,只要也低头接着吃饭。

然而李逸在把饭吃完后,放下筷子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是艳俗话本?!”

他知道瑞王府现在有自己的造纸工坊和雕版印刷工坊,也知道现在在昔县小范围流传的那几本书——但那些书好像不是话本吧?

裴卿嫣然一笑,笑得像个精灵,说出来的话却十分老辣:“书这种商品,受众面只有读书人,而且读书人清高,往往自命不凡,对不认可的东西不仅不会买,而且会大加批判。”

昔县这里印刷的《小学一年级语文上册》和《小学一年级数学上册》根本不是礼朝读书人会认可的启蒙读物。《春小麦种植手册》他们买了又没用,就更不可能买了。

所以只能卖受众——本朝读书人——会买的书种,而且是让他们买了会继续买,还会拼命安利的那种。

艳俗话本就挺合裴卿的意——这种本子可以连续出,一个系列数十本都没问题,而且情节好编,还不用像应试书本那么严谨,类似于快消品,图的就是一个来钱快、周期短、寿命长。

昔县目前没有什么特产,就从这种话本开始好了。

李逸听得沉默不语。

他家的王妃,可真不是普通女子能媲美的。

格局太不一般了。

半晌之后,他低沉的问:“那王妃打算让谁来写这种艳俗话本?你的那几个女侍卫么?”

她们才刚认了几个字?

再次出乎李逸的意料,坐在他对面、仙子般的美丽少女举起手指,点了点自己。

“我写。”裴卿笑嘻嘻的说。

而后她就听到了重重的吸气声。

李逸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带着难以置信的轻叹:“你连怀孕都是假的,就能写艳俗话本?”

她不光怀孕是假的,他还知道,她至今都是处子之身。

他严重怀疑,他家王妃知道什么叫“艳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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