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卿刚穿过来,还没来得及适应这具身体就发现自己正头朝下不停坠落。

“啊!救命——”

下一秒,斜刺里伸过来一只手臂,她腰间一紧,被人带着一旋一翻,紧跟着转了两个圈化解下坠之势,而后便头昏眼花的站直了身子。

裴卿惊魂普定,抬起双眼却撞入一双如月夜镜湖般的深黑眸子。

她的救命恩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宽肩细腰长腿,衣衫是粗布短打,脸上不知为何蒙着一方面巾,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幽暗清冷、十分漂亮。

“你是……?”裴卿略一迟疑便果断道谢,“谢谢你救了我。”

听了裴卿的话,男子眼中闪过一缕奇妙的光彩,有那么几秒钟没言语。

不过很快,气流微微拂动面巾,他缓缓松开环着裴卿的手臂,语调古怪的说:“王妃不必客气,这是属下该做的,属下姓李,李侍卫。”

说着,他退后一步,十分守礼的样子。

“李侍卫?我怎么对你没有丝毫印象?”

脑海中记忆如潮水般没顶,裴卿这才发现自己穿的是一个刚丧偶不久的藩王王妃,这藩王是个病鬼,成亲三年一直生病从未碰过原主,原主甚至都忘记了他的样子。

偌大个藩王府里没有点滴进项、藩镇更是小的可怜,原主没有任何积蓄不说,还要面临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一个她压根没能力解决的问题。

无怪乎她会选择从藩王府最高的楼上一跃而下。

现在没死成,所以裴卿将面对的是——

“哎呀王妃娘娘,何苦寻此短见?”一道尖尖细细的声音由远而近,一个身穿太监服饰的人不阴不阳的开腔道,“不就是一千两银子嘛,知道你不乐意,也用不着跳楼哇。”

来的是京城派来撤藩的太监,高公公。

按照大衍朝礼制,藩王亡故又无子者,是需要撤藩的,撤藩时所有府邸收回朝廷,藩王妃遣回娘家,仆役都要遣散各谋出路,就连条狗都不能留下来。

若原主乐意被送回“娘家”,又哪里会选择跳楼?

裴卿缓缓转身,眼眸如水波般柔软清澈,嗓音更是娇嫩的几乎要掐出水来:“一千两?”

“对喽,一千两银子给咱家,咱家保你今年不用撤藩,还当你高高在上的王妃。”高公公皮笑肉不笑的扬了一把拂尘,心道这王妃倒是万里挑一的大美人,可惜没福气。

裴卿语调更显和软:“我若想继续当王妃,就得给你一千两银子?”

“没错!”高公公惯来喜欢欺软怕硬,见这位藩王妃如面捏的一个人,不由得越发趾高气昂,“你可别忘了,无子除藩,这可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他说完之后,本想着这位藩王妃说不定要哭哭啼啼,更有可能娇娇怯怯的哀求于他。

结果——

裴卿水润的桃花眼无辜的眨了眨,忽而抬起手,柔柔弱弱的捂住了嘴巴:“呕!”

高公公愣住。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李侍卫也愣住。

却见美艳动人的藩王妃呕了几下,什么也没呕出来,倒显得整个人弱柳扶风,她娇滴滴的说:“你说得对,无子除藩。可……我并不是无子呢。”

说罢,她嫣然一笑,仿若春神带来暖暖熏风,吹融了三尺寒冰。

高公公:???

*

瑞王作为先帝最不得宠的皇子,被随便打发到靠近北疆的藩镇“昔县”当藩王,昔县名义上是县,实则还不如中原地带的一个镇子繁华,附近土地贫瘠,而且终年苦寒,粮食产量很低,赋税差到了极点。

藩王府是朝廷所建,倒是盖得不小,占地十亩,前后十几进院子,然而整个王府里满打满算也搜不出来十两银子。

高公公被裴卿的“孕吐反应”打击毁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他讷讷道:“那……不用一千两,五百,五百两就行。”

裴卿这时候已经摆起了孕妇的谱,微微挺着肚子,逡巡一下没看到丫鬟,索性就把手扶到李侍卫胳膊上撑住自己,装娇弱。

手掌底下的臂膀肌肉块垒分明,在她的小手按上去时,猛然紧绷了一下,而后才缓缓放松。

“没有。”她气定神闲的软软道,“五两都没有。唉,我这王妃当得是真苦,高公公回京后可要替我申诉一二,府里连锅都揭不开了呢。”

李侍卫:……

高公公越听下去,嘴角越是抽搐,尤自垂死挣扎道:“那一百两,一百两总有吧?咱家这回传旨撤藩,光路费就搭进去一百两哪!”

只见瑞王妃眉头一凝,西子捧心道:“高公公尽可以自己去搜,若能搜出来一百两……本王妃还望公公施舍一二呢。”

高太监委实无语到极点,他果然带随从四下搜查,结果不仅没搜到任何银钱,反而不小心把鞋底蹭掉了。

于是,满怀憧憬想借着撤藩讹钱的高太监,一脸晦气的离开了瑞王府。

“你给我等着,若你生的是个女孩,我还会再回来的!”

他的话,裴卿和李侍卫自然听到了。

本朝太监之跋扈,可见一斑。

李侍卫不由自主好奇的问:“王妃娘娘,若你果真生下女孩,还是要撤藩的,到时候……”

没想到,拿他当拐杖用的瑞王妃眸光流转,笑得有点坏:“傻了不是?李耳都在他母亲的肚子里呆了八十年,本王妃这胎要生……且早着呢。有什么可愁的?”

李侍卫:……

她根本就没怀孕,自然可以永远都生不出来!

*

气走了碍事的高太监,裴卿这才重提刚才的疑问:“李侍卫,为何我以前没见过你?”原主记忆里没有这个人。

李侍卫垂下眼帘,浓密长翘的睫毛遮盖住眼神,目光在她搭着他胳膊的小手上一扫而过,语调古井无波的回答:“属下以前在外办事,最近才回府。”

“哦。”裴卿脸上露出了然之色,口里却状似无意的问,“办的什么事?又为什么回府?平时手底下管多少人?薪俸够用吗?”

一连串有的放矢的的问题令李侍卫顿住了,王妃语调绵软,问的问题却各个令人难以招架。

下一秒,他没有正面回答裴卿的话,反而对某个方向伸手一指,口中更是冷酷的低喝:“那个丫鬟你过来,令王妃失足坠楼的是不是你?”

裴卿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就见在这进院子的门边,果然有个身穿粗布的女子探头缩脑,被他一喝问,噗通一下便跪倒磕起了头。

“王妃饶命,”那丫鬟磕头如捣蒜,脸上涕泪横流,很快爬了一脸,“不是奴婢害你!是你自己跌下去的啊!”

几句话信息量很大,裴卿由此便被转移了注意力,不再追着李侍卫问东问西。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李侍卫脸上的面巾微微一动,悄悄松了口气。

裴卿轻移莲步,缓缓走到那个丫鬟身边,声音柔雅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春花。”丫鬟不敢抬头,颤抖着回答。

“你亲眼看到本王妃是自己失足坠楼的?”裴卿又问。

春花颤抖的更厉害,一时之间没有吱声。

只听瑞王妃悠然道:“不说话,就是默认你自己害本王妃坠楼喽?”

春花的反应十分激烈:“不是我!是……是……”

“是什么?”裴卿冷静的问。

“奴婢亲眼所见,是一个男人抱住王妃娘娘,把您扔下楼的!”春花的回答石破天惊,说完之后汗如雨下,眼见得是被这桩王府秘事吓破了胆。

裴卿沉默,被丫鬟这么一说,她似乎有了些许印象,好像原主在楼上犹豫着要不要跳楼时,是有个人过来“帮”了她一把,但当时生死关头,她的印象十分稀薄,更没看到那人的脸,竟不知对方是怎么走到她身后的。

那个人是谁?为何迫不及待想让瑞王妃死?对方现在还在不在瑞王府里?!在的话,他又会藏在哪里?会不会第二次设计她坠楼?!

一时之间,裴卿看着四周暗沉的砖瓦墙壁,只觉得杀机四伏。

良久,她轻启朱唇,叫春花起来说话:“春花,你现在替本王妃把府里所有下人召集起来,我要训话。”

说完之后,她又催促了几句,惊惶的丫鬟才领命而去。

这进院子里只剩下裴卿和李侍卫两个人,这里是王府主院,已故瑞王就是在这里停灵七日之后下葬的,空气中似乎还回荡着隐约的阴冷之气。

裴卿微微抖了一下,忽而对着沉默中的李侍卫笑了笑,软糯纯真的说:“至少我知道,推我下楼的人不会是李侍卫你。”

李侍卫眸色幽深,看上去如冰川般的冷漠,语调也平直的没有任何感情:“王妃焉能知道,这又是不是属下的欲擒故纵之计?”

噗嗤,裴卿笑了。

好似满园蔷薇染红了枝头,她的笑容清丽绝伦,说出的话却不容置疑:“那样你又何必救我?任我摔出脑浆子不就好了?救下我,想必你是有利可图的。”

口里说着恐怖的话,她的神情却越发平静。

片刻后,李侍卫脸上的面巾微微一颤,淡淡道:“嗯。”

直到此时,两人之间无形的交锋才算刚刚开始。

这时候,王府的下人们拖拖拉拉来到了主院,打断了他俩的彼此试探。

裴卿放眼望去,发现偌大个王府居然只有十几个下人,而且老的老弱的弱,神色疲惫又麻木,身上的粗布衣服居然都打着补丁,半点没有一介王府该有的逼格。

说是王府家丁,倒像是街头乞儿。

“现在,我知道这里有多穷了。”她无意识的呢喃一句,没留心被旁边的人听了去。

李侍卫的嗓音有如低音琴,醇厚之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是的,单只维持王府日常开销,就已经十分不易。”

所以,撤藩对所有人来说是一件好事?

才怪。

没了藩王府,这些人岂不是要失业?

等人来全乎了,裴卿温温软软的对大家说:“本王妃现在要宣布一个好消息,撤藩的高太监走了,这藩王府保住了。”

说完之后,她眸光如水波一般微微流转,不动声色间将所有人的表情纳入眼底。

害她的人,在这群下人里面吗?

人群静默之余,都在互相悄悄打着眼色,他们里面是不是有凶手的同谋?

王府下人们虽然脸上麻木,但心里都很瞧不上这位娇软的王妃,闻听“喜讯”都没什么反应的。

人丛中忽而冒出一个声音:“那,王妃娘娘能把上个月的月钱发了不?”

这个人的声音就像是火折子,引燃了其他人的情绪,一时之间群情激奋,人人都想从王妃这里拿到拖欠的工钱。

裴卿微微抬起玉指,掌心向下按了按。

那只手细嫩白腻,宛如上好的凝乳,在阴冷的主院里散发着莹莹白光,她说:“大家静静。”

她的嗓音不高,眉目也很柔和,但不知为何有种安定人心的魔力,吵吵嚷嚷的人群被她柔和的眼波扫过,仿若心镜上的尘埃被柔风吹走,渐渐的便止住了声息。

“我说各位,你们好歹是一介王府的下人,能不能有点追求?”只见王妃娘娘低声叹息一下,不紧不慢的说,“就要钱就行了?不想要房产?不想要田地?子女不想读书?”

她的话音落地,全场寂静。

许久,刚才第一个嚷嚷讨要月钱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没有激愤,只有迟疑,和一缕暗戳戳的企盼:“谁不想要房产田地,要子女进私塾?那咱们也不配啊。”

啪!

只听王妃娘娘一排巴掌,声音响彻整个院落,她语调柔软却又不容质疑的说:“谁说你们不配?我瑞王府的人,配得上所有东西——在此我宣布,跟着本王妃好好干,房子会有的,田地也会分的,子女更能念上书,以后你们的子子孙孙都能当上体面人!”

一语落地,众人大哗。

这不是讨要薪水的怨愤,而是被绝望的生活欺压久了,陡然在无边苦水里升起的一缕希望,又激动,又忐忑。

噗通,膝盖落地的声音。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霎时间全王府的下人们都跪了下去,无论老少全都泪流满面。

“王妃娘娘,您,您说的是真的吗?”人们哽咽着问。

他们生下来就当奴做婢,子孙后代同样是贱民,王府贫寒,他们除了工作辛劳之外,吃穿用度也十分的差,几乎跟外面种地的贫民没什么区别,子女更是连个大字都接触不到。

若这位王妃娘娘的许诺十成中能实现一成,那对他们来说也是夺天地造化的大功了。

在来听王妃教诲之前,满院子的下人都怀揣怨愤和不服,但王妃训话之后,就连倒夜香的粗使婆子心里都开始发誓好好干,一定把王妃伺候好,将来让她兑现诺言。

就这样,本来熙熙攘攘差点逼宫讨薪的王府下人,被一张画饼给一整个安抚住,不仅再不敢瞧不起王妃,反而全都成了她的拥趸,对她的话惟命是从。

这边王府下人们的情绪刚刚稳定,那边,离开还没一个时辰的撤藩太监高公公,带着一个郎中折返而回,已经冲进了瑞王府。

“好你个瑞王妃,咱家倒是小瞧了你,险些被你拿大话唬住!”高太监面容阴冷的带着郎中往里走,边走边吩咐,“呆会给咱家好好瞧瞧,把一把瑞王妃的脉,看她到底有没有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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