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鹿竹的声音充满狐疑。

海月庵的庵主确有几分本事,王驾到时她也去迎接了,是见了新任国君的。

但庵主是个谨慎的人,这样的话岂会随便跟人说起?又随便被人听去?

鹿竹怀疑她是故意编来,自以为能讨王后欢心。

“你可不能——”

才开口,房门被人一把推开。

洛下霄挟着怒气阔步进来,一脚将乳母踹倒在地:“把这妄言妄语的仆妇给我押下去细审,看她究竟是何居心!”

亲随跟进来,塞住乳母的口,将她五花大绑拖了下去。动作麻利至极,眨眼之间室内就恢复了清静。

鹿竹长松了一口气。

她一直不喜欢这位乳母,总觉她行事不甚稳当。来了海月庵以后愈发觉出她谎话连篇。

鹿竹甚至怀疑过下毒之事会否是乳母胡乱诌出来的,那些证据也是她做的手脚。不为别的,就为了逃避自己的过失与罪责。

奈何王后不信,她认定了有人毒害小王子。

或许这样能让她好受一点、心里有个支撑……

鹿竹便没再就此事纠缠。

乳母却不肯消停。

王后思念小王子,她便刻意在王后跟前提起小王子在世时种种,全然不顾会惹王后伤情,也会让王后越陷越深。

凭着她奶过小王子,又与王后有着共同的有关小王子的记忆,乳母非但没被问罪,还跟来了海月庵。

平日在庵里作威作福也就罢了,方才还说出那样的混账话!要知道国君才离开,隔墙有耳……

亏着大公子出手了。

话说回来,还从未见大公子这样盛怒过。

鹿竹知道他们兄妹俩必然有话要说,跟着便也出去了,没忘顺手把门带上。

洛下霄余怒未消,看向自己的妹妹。

洛下簌跌坐在蒲团上,神情木然,对方才的动静,或者也包括乳母说的那些疯话,似乎都没有感知。

“阿绮文,别再犯傻了。当初你看上史殷奇家中就不同意,若非武王赐婚……你可知自你嫁他以来,尤其他即位以后,洛下家每天都提心在口。”

南州之地多金山银池,私人的开采在大越也是被允许的,只是金银开采后要运到特定的矿场进行冶炼,这些银场均由朝廷特派的银监来管理。

洛下家的银矿遍布多州,每年都要给朝廷缴高额的税收。

到了大成,虽未禁止私人开采,却提高了税额。这倒也没什么,武王文王毕竟还算开明之君。

史殷奇却跟开明沾不上边。他贪得无厌,行事没有章法,还尝与人戏言洛下家的那些银矿全是他囊中之物。

当真只是戏言吗?

因为小王子的夭逝阿妹神昏智乱,争执中以利刃伤了史殷奇。

史殷奇震怒之下要将她打入冷宫,还要问罪洛下一族……

真怒也好假怒也罢,这都是吞并洛下家绝好的借口。

是才将转醒不久的姜佛桑为她求了情,也是昭明宫往洛下家递的消息让他尽快把人接走,过后史殷奇要追责也是被姜佛桑拦下。

“他不是个好君主,他也不是个好夫郎,他更不会是个好父亲。家中每一个人都看得明白,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能清醒?”

失神的洛下簌心中一刺,缓缓抬起头。

“是啊,我差点害了洛下家,多亏了她。可她出手的时机何其巧?她想结好洛下一族,却又不想要个过于强盛的洛下家……”

洛下霄稍滞:“她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洛下家,决定了她什么时候出手。但如果她从未出手,洛下家早已覆亡。”

洛下簌笑了笑,以一种看透一切的眼神看着兄长。

“阿兄,你口口声声为了洛下家,真的只是如此?你的心思当真以为无人知晓么。”

洛下霄神情一僵,左手于身后缓缓握紧。

想起方才木桥之上,也想起朝会上的她。

她胸有丘壑、权术在握,她有通达明澈的修养,也有风神秀慧的气度,更有雷霆万钧的手腕。而今的她不怒自威,一颦一笑都令人心颤。

但早在当年,早在她登上那个位置以前,他在竞都王府、阿妹的院子中,第一眼看到她。她迎面而来,窥不见全貌,止一双眼睛望过来,就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然那又如何呢?

“我的心思不重要,我不会忘记自己是谁。”洛下霄垂眼看着她,“多的不必再说,随我回府罢,等参加完我这个兄长的大婚之礼,就开始你的巡游之旅。”

“阿兄,你——”洛下簌惊愕住。

洛下霄缓缓蹲下身,握住她双肩。

“人活于世,总免不了要担些责任在身上。阿妹,行错了路不要紧,爱错了人也不要紧,还有我们,我们都在等你回家。”

洛下簌怔怔望着他,一点点红了眼眶。

“阿兄,我、我……”

泪水潸然坠落之际,蓦地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

洛下霄抱着胞妹,拍抚着她的背:“都已经过去了,一切会变好的。”

希望如她所言,阿妹会在游历的过程中学着放下。

有朝一日即便听到那个人的死讯,最多也只是怅然片刻、发一声叹,而后生活继续……

会的,一定会的-

五月的最后一天,总算发生一件真正值得高兴的事。

故人至南州,怎不高兴?

“阿母!”

姜佛桑立于正光殿门口眺望,远远看见熟悉的身影出现,强压下提裙飞奔的心,只以比平时稍快些的步伐下了石阶。

柏夫人同样加快了脚步。

“阿娪……”

阔别重逢,母女执手相看,俱是泪眼凝噎。

“阿母。”姜佛桑端详着自己的母亲。

上次相见还是五年多以前,阿母几无变化,依旧风韵动人。只添了几丝愁纹,想是为她这个女儿牵肠挂肚……

柏夫人一眼不错看着眼前的女儿。

随即注意到右脸那道疤,心底一阵惊痛,抬手抚上去:“阿娪!这伤——”

姜佛桑才想起把这茬给忘了。

“假的,我之后再跟你解释。我本要亲自去迎你,临时收到军报,与几位大臣有事要议……”

柏夫人听她此言,猛然想起阿娪已是一国之君,不单止是她的女儿了。

实话说,柏夫人到现在都有种不真实感。

她的阿娪怎么就成了国君了?这一路她该吃了多少苦……

忍下心底翻涌,后撤两步就要行礼。

姜佛桑忙将她搀起:“阿母如此,是要置我于何地?”

她无论如何不肯撒手,柏夫人无奈。

裴守谦带着裴臻也到了近前,两人照着之前跟宫侍请教过的行了南州的礼节。

姜佛桑微颔首,目光移向裴守谦侧后方的裴臻。

犹记得离开江州时他牵着自己衣袖泪眼汪汪恋恋不舍的样子,而今再见已成了翩翩少年郎。

身量拔高许多,和他的父亲站在一起也不遑多让。仍旧唇红齿白、姿容似雪,眉眼间也更像柏夫人了。

裴臻也偷偷观察着她,眼底有思念,有好奇,还有一丝拘谨。

“阿护。”姜佛桑招手叫他过来。

裴臻眼一亮。看了眼阿父。

见阿父点头这才走过去,“阿姊,我还能否唤你阿姊?”

“我永远是你阿姊。”姜佛桑抚了抚他的头,“长大了。”

听她这样说,裴臻顿时笑眯了眼。

“他年已十五,知道稳重了。”虽然这份稳重是因为要见阿姊强端出来的,柏夫人也并不戳破。

她含笑看着一双孩儿,而后看向不远处的夫君。

长久压在心口的巨石在这一刻轰然卸下。

终于,终于是一家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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