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学后山有一座楼阁名为“启天阁”,阁内大厅的陈设非常简单,有一张不知何材料做成的书案,书案后的墙面上,挂着几幅仙风道骨的老者肖像,书案边,还燃烧两个香炉,升起的袅袅青烟令人心神宁静。

这里正是安陵隐学授课场所,多少年来显得冷清的启天阁今日却微微热闹起来,因为来了十名新学生,这些新生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地上的蒲团上,张涛宋岭坐在书案后,不知为何皆一脸怒气。

今日是安陵新生隐学的第一堂课,按理来说气氛本该活跃,但此时的启天阁内,空气却异样地凝重,所有人都一脸奇怪地看着孙泰初。

“孙泰初,你可知你刚才说的是什么?”因为生气,本就有着婴儿红的张涛脸显得更通红。

“学生知道。”

“你可知道你是天赐的甲等资质!”

“学生知道。”

“你可知多少人想修仙而不得!”说到此处,张涛的愤怒地拍了拍书案。

孙泰初漠然不语。

宋岭看着勃然大怒的好友,硬生生地将自己的怒气压了下去,尽量心平气和地对孙泰初问道,“说一说,你为何想退出隐学。”

孙泰初抬起头,那张本就方正的脸上又多了几分倔强的气息,“学生觉得,修仙非我本心,我心在显学。”

“你莫非想成为那些酸腐朽儒?”

“修仙最多只得一人长生,治世可得万世太平。”

万世太平,这样的话根本不像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所能说出,张涛就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哼,万世太平不过痴人说梦而已,这世间,有利益便有争斗。太平不过是一些穷酸士子做的白日梦而已。”

“成仙不是梦么?”孙泰初反问道。

“你……”张涛哑口无言。

“孙泰初,我来问你,若将来你连自己的性命都掌控不了,便有再多悲悯之心,又施给何人?”宋岭盯着他说道,“上天给予了你这般天赋,便是要让你踏上仙途,先救己身,再救旁人。”

孙太摇了摇头,“既然古往今来,无人能成仙,那我为何要将这一生耗在缥缈之物上,在学生眼中,纵使是治理一县,让一县之人喜乐,也比修仙更有意义。”

“天真!愚不可及!”张涛再次忍不住插嘴道,“这世界以实力为尊,没有实力,便没有喜乐。在强大的修仙者面前,那些所谓官吏又是何等姿态?别说小小的安陵县,便是北武皇,在內界强大的门派面前,也不过是……”

张涛说道后面半句话,想到什么似地停了下来,“我说这些,便是想告诉你,在仙道面前,人道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而已。”

听到张涛后面这句近乎论断式的话时,孙泰初身体微微一抖,“没有人道,仙道有何意义?不人道的仙道,又有何意义?”

孙泰初这句话里有两种意思,每一层意思,都指向修仙最赤裸,所有修仙者都刻意回避的问题。

“修仙者无心,世间一切,不过是他们不停进阶的手段和资源,贪婪、掠夺、争斗、自私,这就是修仙者的常态,这样的仙,我孙泰初不修!”

“这些诛心之言,都是谁告诉你的!”

“所有前人的典籍告诉我的。”

不仅仅是张涛宋岭二人气得发抖,其他通过隐学测试的学生都对孙泰初的决定十分不解,却从他与先生辩驳的话中,感受到了什么东西,但那种东西不真切,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纱布,在心头若有若无地出现。

“力量没有好坏之分,看你如何使用,但是没有力量,却是一件坏事,”宋岭虽然懂眼前这名少年的意思,却也觉得荒谬可笑,一名八岁的孩子,竟然在质疑存在于太渊无数年的修仙之道。

“每个人都如此想,于是人人都是追求力量,所有人追求力量,这本身就成了坏事,”孙泰初仍然倔强地说道,“我只是想,若我能修仙,却偏偏不修仙,是否能成为坏事变成好事的一个开端。”

“什么好事坏事!胡闹!”宋岭骂道,“凡人一生,生老病死,历便苦难,最终化为一抔黄土,只有修仙,才能远离苦厄,遨游天地,自在逍遥,你不尊隐学而尊县学,是舍本逐末,自甘沉沦!”

“一人得道,能升天的不过鸡犬,治世,惠及的却是万民。”

……

张涛真想将孙泰初的脑子剖开,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明明拥有顶尖的修仙资质,却偏偏不想修仙,什么治世什么显学,在他这样的修仙者看来,真是可笑至极,当一名修士的力量可轻易凌驾于一个国家之上时,还谈什么治世?

“你年纪还小,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决定意味着什么,但你想退出隐学,我不许!”

“我也不许,”宋岭道。

孙泰初又低着头,沉默不语。

付月只不过是安陵的旁听生,她坐在人群的最后方看着这一场唇枪舌剑的辩论,心里也生出几丝荒谬之感,自己千方百计地终于得了一个旁听生资格,而孙泰初却千方百计地不想修仙。

“先生可以阻我退隐学,却无法阻我不修仙之心,今后先生所授关于修仙的知识,我一概不听,”孙泰初淡淡道,“若能选择,我宁可不要这个甲等资质,宁可坐在丙二班的学室里,听朱先生讲解圣人之言。”

孙泰初的这番话让张涛和宋岭二人脸色彻底铁青,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甲等的学生,没想到这个学生却如此排斥修仙,若是孙泰初不想修炼,便是逼他也没有用处。

宋岭在心里苦笑,若是自己门派中出了这样一个资质绝佳的弟子,整个峰都会欢欣雀跃数天,说不定峰主倾尽全峰之力,便能让他短短时间内便修为大涨,成为李云鹤那样名声在外的天才,可惜,遇到了孙泰初这样的奇葩。

宋岭叹了口气,“你想彻底离开隐学,别说我不答应,便是焦大人、吴大人也不会答应。这样,我特许你也同付月一样,成为隐学旁听生,我们不考较你修行进度,你无事之时,也可去前院听课。”

“但有一点,你纵使不用心学习修仙之道,却也不可主动缺席我等的授课,一切机缘,各看天意,如何?”

孙泰初想了想,免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至少经过争取,现在自己并不算真正的隐学学生,成为旁听生拥有较大的自主权,也与自己的初衷接近。

“好。”

张涛宋岭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

经过与孙泰初这一番纠缠之后,张涛宋岭二人授课的兴致便弱了许多,张涛挥挥手道,“今日不授课了,改成明日这个时辰,后山有许多阁楼,你们自寻一处房间住下便可。”

张涛顿了顿,看了看孙泰初和后排的付月,补充道,“旁听生夜晚不可留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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