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兴港是市洲百港中离轩陈最近的一港,常兴港所在的于扈岛是市洲十岛中离轩陈最近的一岛,于扈岛上的于扈国是市洲廿八国中离轩陈最近的一国。
杨还锋来前便好生钻研了一番市洲诸邦的国情民情、邦交国策,末了只得出一个结论——太乱了。
人们常说市洲有四界十岛廿八国,这四界十岛是死的,就画在地图上,想变也变不了;那廿八国却是活的——廿八国还是那廿八国,但国的疆域在变,国的领主也在变,且变得之频繁、之琐碎,乃至于市洲的史书只能写在世间最薄的蝉翼纸上、用世间最简练的安泰古语记述,纵是如此,一年下来,那书稿也能填满一间二十方的卧房。
这般乱象的成因在于,市洲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国度,而领主就是其中最大的商人。
市洲诸邦的领主被称作巨子,现在人们常说“市洲十七巨子”,“市洲”和“巨子”中间的这个数字,两年前是“十八”,三年前是“二十”,十年前则是“十三”,纵观市洲的历史,能与“市洲廿八国”一一对应的“市洲二十八巨子”,只停留过昙花一现的七度春秋。
市洲的巨子常把自己比作工匠,而国家就是他们的产品,或低买高卖、囤积居奇,或精雕细琢、壮体肥膘,手段或有不同,目的却都是一般无二。
就像商人不会对经手倒卖的商品有任何私情一样,市洲的巨子也从不热衷于给国家打上自己的烙印。所以一片领土上巨子来了又走,廿八国的名字却从来没变过。
值得一提的是,巨子间也同样存在像商人间那样的不正当竞争,刺客与间谍,世上再没有别的地方像市洲这样倚重他们的了。人们常戏称,市洲传统议事用的二十九人桌,就是为了能让一国安插进一个间谍,再剩下一个留给刺客。
杨还锋本想在这廿八国中好好比较权衡一番,再选出一个利益最切合的与贪灵结盟。他在常兴港的国鉴库中窝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出一点头绪。
罢了,就选最近的吧。
看起来,现今掌控这于扈国的巨子至少是有心治国的,虽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把这有心治出的国转手卖掉,但与我贪灵、与这未来将一统前咸海对岸大片陆地的势力的盟约,一定能让他到时候多赚不止一分。
杨还锋重重地打了一个哈欠,随即合上手中厚厚的史书,将之放回架上原处。待他趿着步子走出国鉴库,外面已是又一天清晨。
……
常兴港、宝洋大街,一间名叫“观海轩”的酒家内,偌大的厅堂只有蔡环一人。店里的伙计端来一篮馒头和三碟各不相同的咸菜,蔡环没有说什么,只是依旧望向窗外。
来到常兴港已有三日,第一日便在码头问到了戚左使的去向。蔡环本想立即动身去荥口,以期早日与戚左使他们会合,可她自己身上只有几钱碎银子,要搭船从这市洲常兴港、去千里之外的太微荥口,无论如何都不够。
她本想向杨还锋借些银两,可一提要走,后者不借便罢了,还要她先付清从左狮子津到这常兴港来的船费。
妥协之下,蔡环答应最后陪他一道去向市洲的巨子请盟,在那之后,杨还锋便答应借她路费。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也难倒巾帼女啊。蔡环坐在观海轩的床上凳上,没有哪一刻不是如坐针毡。那杨还锋说去国鉴库解解市洲政局便回,可这一连三日,蔡环除了晚上回房睡觉之外,日日收好行李守在观海轩大门前,日日都不见那家伙的踪影。
时下已是又一天清晨,蔡环早早下来这厅堂,到窗边又是一阵枯坐。伙计看情形端来两人吃的早饭,看情形又撤掉一半。
也不知这常兴港有没有人雇护卫,蔡环想想自己这一身有什么,只想出这一项能来钱了。
若是有走船的需要护卫就更好了。蔡环如此想着,便决定不再干等那不靠谱的家伙回来,转而动身去码头上寻寻看有否合适的活计。
桌上剩下的一碟咸菜和半篮馒头还没动,蔡环便从条凳上起身,往观海轩门外走去。
店里的伙计正要上去拦她,可转念一想,这房钱饭钱,不都是与她同行的那位公子付的,那公子的行李可还没收拾,想必是跑不了。如此,几个伙计便不理会她,只走去那桌边收了饭食。
这时候店里陆陆续续有客人进来,蔡环单手拉紧肩上的行李,侧身避开几人,走到大门前才要踏出门槛,见旁边一人行尸走肉般拖着疲惫的身子迈进店里,那双眼好像有几日没合过,昏昏沉沉,要睁开看路都费力——
那脚抬得不够,一下绊上门槛,身子随之往前倒去。
这人便是在常兴港的国鉴库不眠不休看了三晚史书的杨还锋。蔡环还是不够狠,压下心中被他晾了三天的不快,伸手接住了他。
落在蔡环手臂上的杨还锋却不急着起来,他就这么抬起头,晃晃脑袋清醒清醒,见眼前人是个挺俏的女子,那脸昏沉依旧,却泛出一阵醉鬼似的笑容。
蔡环见状一蹙眉,接住了他的手登时松开,背身往旁走开了去。
杨还锋被扶着本就没站直,这一撒手,便一个踉跄向前扑去,啪一声摔到地上。
这一声响实在叫人恻隐,蔡环本都要坐下,闻声又过去看看——
大门内,杨还锋摔死似的趴在地上不再起来了,蔡环在他的头边蹲下来,才要看看他有没有伤到哪里,沉重的呼噜声便从那鼻腔里传出。
……
蔡环叫来两个伙计将杨还锋抬回了房里,他睡得太死,又是上楼、又是进门、又是扔上床,几番折腾,他都跟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杨还锋的房间与蔡环的相邻,内部构造则正相反——面向窗户,蔡环的床靠左侧,杨还锋的床则是靠右侧,其余的桌子椅子柜子也都是同样对称的排布。
这时候蔡环倒有些庆幸杨还锋这三晚都没回房,毕竟只有一墙之隔,以他现在这鼾声,吵她个半夜不安眠都是少的。
两个伙计将人放在床上便退下了,房间里只余下蔡环和那睡死的杨还锋。蔡环在桌边坐会儿,才想起身出去,目光不小心瞥到床边那绿地唐草纹的包袱——
记得杨还锋便是从那里面掏出银两付船费房费的,蔡环心中邪念一闪,随即狠狠地摇两下头,想要把这缺德的念头甩掉。
不管杨还锋是如何想,蔡环是连来这常兴港的船费也打算还他的。她不是能受男人殷勤而泰然处之的那般天生媚骨的女子,她不觉得自己是、也不打算做。
但她当真没有一点、没有一点将杨还锋的殷勤视作理所应当吗?若他不是个轻佻的青年、若他不是常常笑脸相迎,蔡环对这个帮了自己好几次忙的男人,该是这般态度吗?
绒枕之上,杨还锋嘴大张着、睡颜亦是如醒时一般轻慢不羁,他的脸颊上,刚才那一摔沾上的尘土还没有落干净。蔡环走近些,看到那半边脸的尘土,确觉得自己恩将仇报了。
恩就是恩,不管这家伙如何轻浮,都不能不偿。
反省到这里,蔡环决意等他醒来,如他说的一道去向市洲的巨子请盟,不再打自己一个人先溜的主意。
这一等,便又是一整天。
……
太阳落山的时分,是尿意将杨还锋唤醒,他将床底的夜壶拉出来,舒畅地放干净水,想趁着睡意尚在马上钻回床里。
咕——咕——
肚子一声长叫,在他回到床上之前,饿意抢先赶跑了睡意。
杨还锋将夜壶踢进床下,这才瞧见蔡环正坐在窗边榻上,一吓,夜壶被踢翻到地上。
想到自己刚才旁若无人地掏家伙放水,腌臜了姑娘的眼睛,就算是他杨还锋也多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双手攥在一起,怯生生地往窗边榻走去,试探地伸出脖子一看——
蔡姑娘双手搁在小桌上、捧着本《方胜游记》,背靠窗楹,双腿随意地搭在榻边。那香肩上的一颗脑袋歪着,双眸微闭,原是睡去了。
这一张似是冰里凿出的脸,好像只在此刻融化了一点、变得柔和许多。
没看见就好,没看见就好。杨还锋长舒一口气,本想赶快去收拾地上那一滩圣水,可目光粘在那张脸上,怎也移不开。
他见过不少美人,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有,可近观可亵玩的也有,惹他爱怜的有,令他神魂颠倒的有……但像蔡环这样,这般万丈高墙、这般金城铁壁,却让他想尽办法也要攀、机关算尽也要克的,还从未有过。
冰凝的眸子,化成水才更柔情;铁铸的心肝,熔成火才更炽烈。
杨还锋看着这张脸越来越中意、越来越澎湃,那象牙雕的鼻尖却忽然嗅嗅,一对细细长长的柳叶眉随之轻蹙。
那双透寒光的眸子缓缓睁开,眉头皱得更紧了。
“什么味道?”
她满脸嫌弃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