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渔村所在的地方是轩陈国西南角一处向前咸海伸出的半岛,是浚河东侧分水岭最南端支出去的尾巴。与之相对,贪灵侯的领地远在分水岭的北段、与野地群山的山结接壤。蔡环作为戚左使的近侍之一,对轩陈的时局多少有所耳闻——在南部靠海的地方碰见贪灵叛军,着实怪异。
前方探路的青年已将头盔戴上,头盔顶上连着长长的白缨,在他背后的银鳞甲上左右晃动着。因为火球是抛射而来,所以走过营地那一段,便不再需要担心空中有火球落下。
但因为树林是连作一片的,那端的火势很快也向这端蔓延来,据此推断,敌人的营地该在树林的边界之外,这样才不会受到波及。
所以两人并未太注意隐藏行踪,只是飞快地在一棵又一棵枞树粗壮的树干后移动着,一方面是想快一步解决敌患,一方面也是迫于身后蔓延的火势。
蔡环跟在青年的身后,只从背影看来,他的行动十分果断,每一步都好像胸有成竹。
突然,他加快速度,在树干间几腾几闪,竟一下蹬上树梢。
蔡环来不及多想,只以为他在前方发现了什么状况,也跟着连蹬几下树干,踩上他邻近的树枝。
然而前方并没有什么紧急状况,蔡环站在树梢上,前方的境况一览无余。
“姑娘果然好身手啊。”站在另一棵树上的青年赞叹道。
蔡环没有应答,眼神中更多了些不耐,一纵身,飞快地向前跃去。
青年中意地露齿一笑,随即跟上,一前一后,在树梢间跳跃着。
“能行走在世间的女子家本就不多,近日才客至轩陈的……看姑娘的身手和做派,不会是九寸崖那位大名鼎鼎的女左使吧!”
两人间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耳畔更有风声火声,青年在后面高声嚷着,声音才勉强传进蔡环的耳中。
咔嚓!
蔡环听闻此言,正踩上的枝条脆声断裂。慌忙失措间,本该在身后的青年忽地轻落至身侧,伸出一只女人似白皙纤长的手。
下落中的蔡环咬咬牙,不情愿地握上那只手。两手相碰间,她感受到了——这人的手比自己的细嫩、上面可一点老茧都没有。
但这样的手却不缺力道,只见青年收竿儿似的一屈臂,手中拉着的蔡环便如上钩的鱼儿般被抛上岸。
“在下就瞎猜个一二,姑娘不必挂意。”他轻笑着想用手背抚抚蔡环的脸颊,但又被后者甩开了。
“拿剑说话的人,手才是耳朵。”他并不介意,被甩开的手又接着伸来,要拉蔡环起身,“像姑娘这般不爱惜,他日怕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这时候,林中的风向忽然一转,浓烟向两人的方向飘来,火势也随之变得疯狂,噼里啪啦的声响越来越杂、越来越近。
“快。”
青年从蔡环的袖上撕下一块掩住口鼻,赶忙继续向前跃去。
蔡环还没反应过来,青年便已经跃出一丈开外,后方飘来的浓烟呛得她连咳好几声。蔡环感到一股子被耍了却又无处归还的不忿,飞身追了上去。
……
树林外,轩陈王师的苍天白鹭旗高高飘扬着。王师之中,并不收容修行奇技淫巧的江湖术士,但今日的情况有所不同。
巷山尾军所常驻军八百有余,由一名鹰扬尉和两名鹰击尉统领。巷山南梢的这处半岛,既非边境、又非前线,寻常日子里不过处理些前咸海上漂来的市洲流民或是番东贼船,与巷山北或是浚河一线的军所相比,这处实在是清闲乐土。
但一支突然出现在南部的贪灵叛军改变了巷山尾军所驻军们的宁静生活,半旬之前,鹰扬尉方少谦从安南将军府收到传信,要他带上整军所的驻军前去圆石道口埋伏。
当晚,一支千余人的叛军果然在圆石道口现身,鹰扬尉一声令下,伏兵从两侧呼啸而出。只是奇袭的效果并不如想象中好,遇袭的叛军很快恢复秩序,府兵毕竟人数不占优、又长期疏于战斗,奇袭一击之后便显出颓势。
鹰扬尉本就是谨小慎微之人,见势不妙便早早鸣金收兵。在如今的轩陈,上头的宣调不过是一纸文书,手头的兵才是真金白银的本钱。
一林之隔,军所府兵与南来的叛军对峙着,遭损的叛军自不必说,鹰扬尉虑及人数之差,亦不敢轻举妄动。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今晨。
枞树林外的空地上,四方锦角的大营敞着口,三位披挂严整的军官一齐望向营帐前方,那座工匠们从早晨忙到现在、才勉强搭好的临时望台。
三丈多高的望台上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一个穿黄袍戴黄冠,该是掸一把拂尘的手上另掸着一间灰黑色的衣物;矮的一个披着连身的斗篷,看颜色应该和高道士手上掸的同出一脉。
矮的身长不及高的一半,从另一方看,才发现她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女娃。女娃双手捧着个黄铜制的瓮罐,在胸前一圈圈摇晃着。
铜瓮之中,有石球滚动的声响。铜瓮随着手臂、石球随着铜瓮,一颗颗石球在瓮壁上画出螺旋、一颗接一颗从瓮口抛射出。
半空中,原本弹丸大小的石球膨胀起来,裂痕中透出熔铁似的金红。石球越来越大,原本石青色的表面被愈裂愈宽的金红色裂痕分割、吞噬。终于,在空中膨胀至人头大小的火球上再看不见一丝杂色,通体金红、炽烈可怖,直抛向枞树林的另一侧。
铜瓮射出火球只是一瞬间的事,女娃摇动那个铜瓮却已有半个多时辰,她的身子已经有些晃悠,细细的胳膊抖着,细细的小腿也抖着,眼看十多颗石球都化作火球抛射了出去,一旁的黄冠老道却从袖中掏出又十多颗,一把洒进瓮中。女娃颤抖的身形随之一沉,一瞬间靠到老道的大腿根上。
“清平道术,说不清、道不平的法术,亲眼见了才真当个好字。”
望台下、营口前,鹰扬尉捋着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颇欣赏地说道。
围在一旁待命的府兵也听到这评价,细细簌簌有各种议论的声音,并不全是赞同。
“邪门歪道。”
鹰扬尉身后的副官啐口唾沫,并不苟同。
与之相对的另一位副官则懂事许多,他似是而非地陪笑陪笑,不再继续这个敏感的话题,转而做出尽职尽责的样子请示道:“是否叫清平道的师傅停了神通,让我们的人攻过去。”
“让他摇,让他摇,有多少火球都摇出来!王将军说向清平军借三百人给我补上兵力,这老道、这老道,哈哈哈哈,这老道哪止三百人!”鹰扬尉说着便止不住地放声大笑起来,毫不掩饰对清平军派来的这位助力的赞许。
看着大火在枞树林的另一边熊熊燃烧,鹰扬尉更开怀了,他大笑着拍打两位副官的肩膀,“说不定都轮不到我们上场了,哈哈哈!”
“向一支叛军借人打另一支叛军,况且还是借来这样遭天谴的妖术,下属实在不知道鹰扬尉有什么好高兴的!”
那位面容刚正的副官依旧不识趣,板着张脸,不解风情地反问道。
“算了,算了,于老弟看不得清平道的法术,让他先回营休息吧。”另一位副官打圆场地向鹰扬尉建议道。
鹰扬尉的确有些扫兴,但他并非不解人意,他知道于副官与清平军有些过节,便不追究他顶撞了,只是摆摆手,示意左右将他请回营里。
这时风向忽然变了,林子那边燃起的浓烟都往这边飘来,热浪一股接一股,燎得府兵们睁不开眼。
正站在风口上的鹰扬尉和懂事的那位副官更是被熏得慌,鹰扬尉抬手在面前扇扇,咳嗽两声,便拍拍副官的肩膀,背身往帐中走去,不再看那老道的戏法。
想到不费一兵一卒,就凭一个老道念咒、一个女娃摇瓮,便能将过千人的军队烧个片甲不留,鹰扬尉很庆幸、却也有些后怕——庆幸的是自己手头的府兵不必横遭减员,后怕的是有朝一日自己也不得不与清平军那帮道士为敌。
来日事来日忧,总之今日是喜大过悲、不可不乐。鹰扬尉晃晃脑袋,将思绪都抛却,一边往帐中去,一边与身旁的副官闲聊着。
“……只是那黄冠老道怎不自己摇那铜瓮?就算是要人代劳也不该折磨这十来岁的女娃。”他没话找话地故作疑惑道,并不真的期待解答。
一旁的副官也深谙聊天的路数,一边为鹰扬尉撩开帐前的帘子,一边煞有介事地揣测道:“属下听闻南疆的术士有用阉童跳傩戏来祛灾避祸、求雨祈福的。清平道的法术看起来简单,其中的法门却不被外人知晓,想来也是有各种讲究。”
“哈哈,你小子倒是虚怀若谷,没名堂也给你看出名堂来。”鹰扬尉笑道,一边钻进帐中。
副官跟在鹰扬尉后面钻进帐内,将手中抬举的门帘放下整平。
“不知鹰扬尉是否听说过太微国的伏却上师?”两人在帐中直起腰来,副官接着闲扯道。
“谁?”鹰扬尉在案边坐下,配合地回问道。
“严阖,清平道在太微的班首,在寸崖道坛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哦?”鹰扬尉被勾起些兴趣,“那与清平军的贾军师相比如何?”
副官神秘地笑笑,摇摇头,“贾军师不过懂些权术,就算是轩陈的清平道道士也未必服他;太微国那个伏祟却邪严上师,会的可是货真价实的天雷妙法。”说到这里,副官夸张地瞪大了眼睛。
鹰扬尉也故作惊奇地伸脖子凑近些,“看来说你虚怀若谷还真说对了,在军所里怎没见你小子聊这些。”
“下官跟鹰扬尉说这些可不是聊着玩玩儿,”副官也凑近了,将就着坐到地上,与鹰扬尉面对面,“这位严上师就是跟鹰扬尉一般年纪时悟的道,方才看您对清平道术颇有兴趣,下官才斗胆与您议论这些。”
的确,在清平道作乱的轩陈国,莫要说当官的口,就是百姓的口也不敢为这般妖道妖术说上句好话。不过鹰扬尉的嗅觉很灵敏,他知道对轩陈王室来说,北边的贪灵叛军才是更要命的敌人,毕竟他们一个要的是权、一个要的却是国。轩陈王师与清平军议和是早晚的事,今日这位滚石成火的黄冠老道就是最好的证据。
也正因如此,他才敢在众军面前高声夸赞清平道术的玄奇,才压住那个对清平军嗤之以鼻的于副官。不过要说自己去修行那玩意儿,鹰扬尉并不感冒。
他轻咳两声,伸手示意身前跪坐着的副官到自己身旁来。
“昱彰啊……”鹰扬尉语重心长地叫一声副官的名字,本想与他再论论清平道的是与不是,突如其来的一声爆响打断了他。
帐外,五斤九两重的黄铜瓮在地上打着转儿,里头尚未化作火球的石球一个个滚出来,不知是因为瓮外的光还是空气、抑或是别的什么,噼里啪啦地炸起来,好在威力并不大。
抬起头来,刀光先行,两道人影已然掠上望台,只一眨眼的功夫,老道的黄袍已经被鲜血浸染,一颗戴黄冠的头颅随之滚落到地上。在原地转个不停的黄铜瓮碰到这具已了无生机的躯体,兀地停了下来。
另一道身影在原地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敌人之一会是个十来岁大小的小女娃。老道断颈中喷出的血溅到女娃的斗篷上,三两下便融入到那满身的灰黑色中,看不出丝毫变化。
那身影终还是没有对女娃下手,被同伴一提携,双双从望台上跃下,在枞树间激起一阵抖动。
“来人!来人!敌袭!!”
鹰扬尉从帐中探出头来看到这一幕,大声地喊叫起来。府兵们多少也被瓮中石的爆响惊动了些,很快便成群结队地围拢了过来。
副官抢在鹰扬尉的前面,三步并两步抢先走到铜瓮和老道尸体掉落的地方。身体、头、铜瓮,除此之外还有一枚雕鹰嘴的错金银扳指。副官将扳指捡起来,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身后的鹰扬尉一把将之夺下。
“这是……”他有些不可思议,“半旬前在圆石道口伏击叛军时不见的。”
“刺客就是用这个扳指打落的黄铜瓮。”副官报告道。
“挑衅吗……”鹰扬尉将扳指在指尖把玩把玩,最后一把捏入掌中。
你本有取我首级的本领……可不屑如此吗?
呵!
鹰扬尉冷哼一声,转身回到帐中。
……
“怎么走?”
树林中,破布遮脸的两人面面相觑,布上口鼻的一块儿已经漆黑,都是被挡掉的烟尘。
风向依旧未变,火势持续向这边蔓延。一头是火、一头是兵,两人走投无路。
树林外,鹰扬尉端坐帐中,八百多名府兵在营地外严阵以待,只等大火将两名刺客从林中逼出。
“姑娘出身寸崖,也没学些道术?”青年并没有危机感,反是嬉皮笑脸地问道。
蔡环没有作答。她不会。并非人人都能学会那些个花里胡哨的戏法。
青年并不深追,只是凑近些,伸手做出邀请的样子,道:“那姑娘介不介意对在下的道术指点一二。”
说实话,蔡环有些吃惊,但也不那么吃惊。毕竟眼前这个看似轻浮的青年人已经展现出太多她意料之外的本事。她不置可否地微微颔首,双眸稍微有些向上瞟着看向他,并不将手放在他的手上,而是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青年心领神会地一笑,像大人看透了小孩儿心思一样,让蔡环十分不爽。
只见他双目微闭,眼角有流光绽逝,两次心跳间,身体便像乘上神风,并未有双脚蹬换的起落感,而是上下左右皆笔直地迸射出。
在这神风的包裹中,蔡环既感受不到丛林的遮挡、也感受不到火焰的侵袭,举目所见、周身所感,唯有闪逝的风和青年眼角金色的流光。
恍惚间,两人已经穿过树林,来到另一头大夫居住的村落。此时此刻,左右屋舍都已化作尺椽片瓦,从这一侧望出去,原本葱郁茂盛的枞树林已经变得光秃秃、黑沉沉,火线还在更远处,在大风的助长下,吞噬尽最后一线林木。
蔡环晃晃脑袋,让自己从刚才的奇妙体验中清醒过来——神行术,她知道青年使用的是何种术法。道坛之中枯坐修法的大师多不屑论及,反是没太多悟性的护持兵常被授与。
但蔡环所见被教授以神行术的护持兵中,最快的也不过能十步外接下一枚落棋,庄师兄也许能二十步外接下;可像眼前的青年这般能以神行之术奔袭上好几里的,莫说亲眼看,蔡环连听也没听过。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不觉得世上有什么地方能学到比寸崖道坛更精深的道术。
“在下都不曾问姑娘是何许人也,姑娘就这般逼问,是否欠些道理。”青年一歪头,装作彬彬有礼的样子,像个酸秀才。
他的手里还缺一把敲来敲去的折扇,便右手作剑指,代之一下下敲在左手掌心,接着说道:“英雄莫问出处,我只是贪灵军中一小卒,姑娘只需告诉在下……”
“……我这神行之术,在寸崖道坛中能排上几名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