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东有客星来 第二十四章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三)

“大姐姐醒啦!爹!娘!海上漂来的大姐姐醒啦!”

一个七八岁大小的男孩儿追着小狗冲进门来,抬头与从床上坐起的蔡环一对上目光,又飞也似地冲出门去,向岸边忙碌着的父母亲呼喊道。

男孩儿穿着一间脏兮兮的绿色背心,裸露的两条手臂上沾满了沙子,他的肤色比沙子要深些,所以即使隔着半间屋的距离,蔡环也能看清。

她想起什么似地摸摸眼角,刚才的泪痕已经干掉,不知是吹多了海风还是眼里迷了沙子,手指擦过的地方有些颗粒状的结晶。蔡环没有特意去看这些东西的颜色,又多擦过两下,将手伸出床沿,捻捻指尖,让尘土归于尘土。

这时候已经是中午,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室内黑白各半,陡陡的一条分界线格外分明。门外,男孩儿的父母直起腰,放下手中的活计,向这边望来。室外的光线太强,蔡环只能看到他们的剪影。

她撑着床沿,挪动屁股,想要将双脚顺下来。这本是一气呵成的连贯动作,可在她用力的一瞬间,身体好像听不懂大脑的命令似的,双腿僵硬得弯不过来,以左侧的髋骨为轴,整个人从床沿翻到地上。

门外的渔家夫妇看见这一幕,赶忙往屋里跑来。男孩儿离得近些,起跑也更迅速,抢在落地之前托住了蔡环的头。

“没事吧?”

男孩儿的父亲后脚也赶到床前,关切地问道。

蔡环摇摇头,随即翻转身体,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媳妇儿,你去搭把手。”渔夫用下巴指了指蔡环,一旁的渔妇才刚刚赶到,稍稍有些喘。

男孩儿和渔妇一人抓起蔡环一条手臂,将之环到颈后,慢慢站起身。

渔妇并不高,七八岁的男孩儿就更矮了。两人都站直了身,蔡环的膝盖却还弯着。男孩儿的父亲正犹豫要不要搭把手的空当,蔡环一咬牙,便自己直起了腿。

“我能站了。”她轻轻说道。

渔妇和男孩儿闻言缓缓将她的手臂从肩上拿开,男孩儿的小狗不停围着他们摇尾巴转圈,像在庆祝她康复似的。

蔡环在原地活动活动筋骨,力气很快都回来了。她后退一步,向夫妇俩低头抱拳道:“多谢两位救命之恩。”

“是我最先望到大哥哥大姐姐的船的!”男孩儿仰着头,蹦蹦跳跳道。

蔡环一看向他,他却不说了。

渔妇笑着揉揉男孩儿的头,“这孩子的眼力也不知道从谁,天气好的时候,连海湾那头的礁石都看得清。他爹最爱跟他赌石头上的活马牙——一次?赢过一次有没有?”

母子俩相视一笑。

“哪儿都有你,”渔夫揪一把儿子的脸蛋儿,接着望向蔡环,和善地笑道:“姑娘不用客气,这附近海里鱼多、吃鱼的蛇也多,谁都有粗心大意的时候,我们这些打鱼的之间相互救助也是常有的事……”

蔡环并不擅长人情世故,她不再说什么,低头从腰间摸出几钱碎银。

渔夫赶忙拒绝道:“药材都是山间野地长的,本来也不花钱,有姑娘一声谢就足够了。”

渔妇附和地点点头,将蔡环的手合上,推回她的腰间。

“不过这位兄弟……”渔夫低头沉吟。

蔡环的身后,东子仍一动不动地躺着,脸上不时有梦呓似的抽搐。箭伤上绑着的布条已经被血和脓水染得污黑,也许是为了防止创口被压迫、也许只是不想弄脏床单,东子是被侧躺着安置在床上的,正因如此,那触目惊心的溃烂才得以如此触目惊心地展露出来。

“附近有大夫吗?”蔡环关切地问道。

渔妇为难地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大夫是有……”渔夫看了妻子一眼,接下去说道,“不过最近有一伙贪灵叛……”渔妇的胳膊肘快速地支他一下,责怪丈夫说错话地斜瞥一眼。

“哦……贪灵义军,啊不,燕军,”他改口道,“他们才打过一仗,有不少伤员也跟着送来,所以大夫那边……”

他有些羞愧地垂下目光,渔妇和孩子也跟着一言不发,只有阵阵涛声从门外窗外传进来、回荡在屋内。

但蔡环并不是得寸进尺之人,她明白寻常百姓不敢、或者说不愿冒犯兵家的心情——哪怕只是请求照料伤兵的大夫抽出点时间、来救治一个将死之人。更何况这对夫妇已经救了她俩一命,从大海的手里。

“大哥大嫂不必再费心,他的事我自己想办法,只是……”话虽如此,除了硬着头皮去会一会占了医馆的叛军,她也想不出旁的办法,“不知二位家中有没有……板车之类的,方便的话,我想借用个几日。”

渔夫为难地挠挠脑袋,四下望了望,“板车我们家的确用不上……要不我把门板卸下来,你看行不行?”

“你家门板又不带轱辘,人姑娘一个人怎么好抬……”渔妇一拍丈夫的手背,轻声责备道。

渔夫有些没面子,拧着眉回道:“谁说让人姑娘一个人抬了,你家里不还有两个男人吗?”说着他又看眼还不到自己肩膀高的儿子,冲后者扬扬下巴,像是男人间的惺惺相惜。

“不……不用,”蔡环摇头道,“要劳烦大哥帮忙的话,我还是先去医馆问问,能治不能治、能不能请大夫过来治,免得抬着人白跑一趟。”

渔夫想了想,觉得不无道理,便笑着点头应道:“……也好,也好”

一旁的渔妇蹲下身,揉着男孩儿的脑袋,另一只手指向门外,“鸥娃,去给姐姐带路。”说完她又站起来,拍拍儿子的后背,别过脸冲蔡环礼貌地笑笑。

“大姐姐……”被叫做鸥娃的男孩儿走到蔡环身前,拉起她的手,向门外的方向扯扯,“走吧。”

男孩儿扭扭捏捏的样子十分可爱,蔡环看着他,心中的某一处好像融化了,隐隐约约,有些让人想仰头苦笑的伤感。

“走。”她应道。

这时,一股比平素稍大的海风穿门而过,带起屋内的尘絮,吹得蔡环的鼻尖有些痒,不知她憋住的是喷嚏还是笑。

同样的风却为男孩儿拉开了快乐的闸门,他迎着风,兴奋地奔向门外,与蔡环拉着的手勾得紧紧的,将她也带动起来。

屋内的阴影中,夫妇俩站在原地,宠溺地笑着,一边冲蔡环挥手暂别,后者则勉强回过头、报以略显局促的颔首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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