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东有客星来 第九章 大河南去,奔流到海不复还(三)

水上的日子要比岸上无趣得多,戚左使终日站在地图桌前,时而用手指规划着入海之后的航线,时而托住额头、陷入无人知晓的沉思;东子有一对文玩核桃日夜不离手,上头有奇谲的纹路,无论如何看、如何摸,都从不欠缺兴致,两枚原本黑不溜秋的小东西被他盘出厚厚的包浆,就算只是在微弱的烛光下,也散发着红珊瑚般的光泽。

一行人中,蔡昭与东子最亲近,其次是莱姐,与亲生姐姐蔡环反而最为疏远。姐弟俩来自寸崖以南龚塘村的农户之家,父母俱在,虽不富裕,但也绝不是什么破败流离的家境。蔡昭从小便享受着父母的慈爱,却从未从姐姐那里感受过半点亲情。小蔡环每天清早出门、太阳落山时归来,在外面不知做些什么,总是带着满身的灰土进门,父母亲却从不说教她,只是不知多少次拦住小蔡昭,不让他追着姐姐出去。

大家都说他有一个疯子姐姐,慢慢地,不需要父母拦着,小蔡昭也不吵着要去追姐姐了。他假装自己没有这个姐姐似的生活着,终于,在他九岁生日那天,他真的没有姐姐了。

那是一个阴雨天,蔡昭和家人吃过晚饭,不只是父母,外婆和两个姑姑也来了。蔡昭还有很多亲人,但他最喜欢的就是外婆和这两个姑姑,她们都很漂亮,比母亲还漂亮,外婆就算老了还是很漂亮。

那一天的晚饭吃了非常久,久到冉伯家的大黄狗都开始叫唤,蔡环都还没有回来。父母和两个姑姑没了命似的找遍村子,就连外婆也拄着铁梨木拐棍、扯着她松弛了不中用的嗓子,“环环——环环——”一声声吃力地喊着。

全家人在村里村外找了整整一宿,留下刚满九岁的蔡昭一个人,守着一大桌饭菜——饭菜很多,就算他们吃了很久,也还是很多,很多,在腊月的寒风中凉了的饭菜。

晨光从东边破出时,蔡昭的父母有气无力地跨进房门,眼底不是一夜不眠的乌黑,而是新鲜的粉红色,肿肿的,好像才哭过。

蔡昭不知道少这样一个整日不着家的女儿如何令父母亲这般心痛。在那之后,他们又请人求人打听了一个多月的消息,家里进进出出招待过各式各样的人,起先是村里的熟识,然后是远房的亲戚,最后是小蔡昭一丁点印象都没有的生面孔,他这才知道原来十年如一日在家门口耕作的父母认识这么多的人。终于,在一个日光澄澈的大晴天,家里迎来一位散发无须的神俊男子,父母招待他吃午饭,小蔡昭看得出,父亲的脸上有久违的笑意,不知道是因为这个人,还是因为他带来的消息。

果然,在那之后,父母不再往家里请陌生的客人了,他们重新回归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生活中,就像每一对平凡的农家夫妇那样。

像在赌气似的,蔡昭从来没有向父母问过姐姐的下落,他只当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从母亲的肚子开始就没有发生,龚塘村的蔡昭没有姐姐,没有一个整天在外面鬼混、最后把自己都搞丢的姐姐。

直到去年冬天,当他作为国教护持的新兵学满受甲,当他被派到戚左使的身边做护卫,左使身边那个与童年记忆中一般无二、眼神冰冷的女子,才重新提醒他,你有一个姐姐,她,就在这里。

来到戚左使身边后,虽然常在同一屋檐下,蔡昭却总是尽可能避免与姐姐交集,好在左使多是让他与东子搭档,而蔡环更常贴身侍奉,也正合了他的心意。

但蔡环却总是主动找上他,不是要替左使训话,便是要督促他练武。比如现在,她就提着一长一短两柄木剑,走到趴在船舷上、百无聊赖望着江面的弟弟身后。

“接着!”她将长的一柄往蔡昭一扔,蔡昭来不及转身,木剑砸到他的侧到一半的手臂上。

“你说完了再扔不行吗?”蔡昭的另一只手迅速探出,身子一沉,可算接住了木剑。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蔡环的一柄短剑已经向他的腰间袭来,她屈着腿,像只猎食的母豹,两次弹射,便直取猎物肋下。

蔡昭慌乱间只好将就左手倒持长剑,右手抵住剑背,去防这雷霆一击。只是刺击不比劈砍,变幻莫测,又岂是这般轻易能防住的。只见她右手腕微微一撇,剑尖即避开蔡昭的剑面,力道并不见消减。

但这一撇给了蔡昭转身的空间,他往另一侧翻转身体,剑身借势往远处一推,正将蔡环的剑刃向外驳去。眼看短剑就要与蔡昭侧开的身子一擦而过,蔡环及时踏出一步,止住前刺的身形,短剑在手中一翻,剑尖倒转,弓步变虚步,后脚用力一蹬,又是一记倒钩向蔡昭挽去。

蔡昭才将木剑换到右手,未及喘息,姐姐的短剑便已从前刺转为回捅。他屏住一口气,右膝猛然上顶,正中蔡环的手腕、一脱力,短木剑从她的右手虎口滑出半寸。

眼看着大好的时机,蔡昭探出左手,去夺蔡环手里的短剑,却突感咽喉一阵窒息,这才发现一只白臂正挟住自己的脖颈,余光能瞥见臂根处隐约隆起的筋肉。

时机转瞬即逝,一呼一吸间,蔡环的右手已经握回短剑,钳在弟弟脖子上的左臂却不见松动。山穷水尽之际,蔡昭一正右手的长剑,刀柄对着蔡环的后腰杵来,后者为了挟住蔡昭,此时与他的右侧身紧贴,并不见那只孤悬在外的右手,对即将袭来的危险毫不知情——

唔!一声闷哼。这一击结结实实地打在蔡环背上,卸了她七分的力气——但也只有那一瞬,一瞬之间,她便捋平了呼吸,也就是这一瞬,蔡昭扳开了她的手臂,正欲一把将她甩开。

“晚了。”

蔡环拧转左臂,脱开弟弟的控制,反手攀上后者的腕部,借力将己身向近前一拉,右手随即跟上,三寸长的短小木剑比上蔡昭的喉咙。

“又是我赢了。”

蔡环的双肩不自觉地耸高一些,然后松开了弟弟的手,一推将两人分开,转身扶着船舷,长吸一口冷冽的江风。

“你怎么换短剑了?”蔡昭再是不想与姐姐交集,也还是有少年的心性,他想赢,输也要输得明白。

“前日你问我为什么用刺不用劈,昨日你问我为什么用腿不用手,今日又问我为什么用短不用长。”

蔡环只是偏过头,声音顺着江风,飘进蔡昭的耳朵里,话语里的轻慢却只多不少。

“我告诉你刺击莫测,可你还是横剑来挡;我告诉你一手持剑之外,还有一手两脚需要提防,可你还是一心夺我的剑,看不见我另一只手正绕到你颈后;今日就算我告诉你短剑的利处,于你又有什么用呢。”

“你说刺击难挡,可我不是格开了吗;你说手脚并用,我击你手腕和后腰用的是什么;你要教我短兵的利处,我不用你讲,‘一寸短一寸险’还轮不到你做我的老师。”

蔡昭把木剑往身前一扔,年少的脸上,开始的一点败者之谦全然被羞愤取代。

听到木剑落地的声响,蔡环下意识得回过头来,正看见弟弟转身要走。

“回来!”她还是那么凶,那么颐指气使。

蔡昭很乖地站住了。

“我最后跟你说‘晚了’,是说你早该意识到和我拉开距离。记着,你的剑有多长,就离对手多远。”

蔡环将整个身子都转过来,想要靠在船舷上,可后腰一与船舷相碰,她就疼得弹了起来。那动作很小,没有叫任何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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