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齐敬之想来,虽然相关内情皆被封锁,兵册文书亦被封存于麟德阁,然而当初北拓时死伤甚重,单是冷山北坡就战殁一千五百人,再加上关外九寨,可谓牵连甚广,总会有些消息流传在外。

齐老汉也曾多次从军戍边,虽没混个一官半职,但保不齐就积攒下一些可用的军中关系,十几年过去,多半已经打听到了北拓之役甚至冷山旧事。

“难怪阿爷在信中说,他要去完成一件未竟之事,能活下来就回家,否则权当他死了便是……那件未竟之事,应就是寻回爹爹的尸骨了。”

“阿爷性情刚强,既不肯让儿子葬身异域、不能归乡,也不许孙儿一起犯险,让我不必惦念寻找,可我齐敬之若是当真束手坐视,又有何面目为人子、为人孙?”

“好在眼下尚是秋末,即便阿爷要冒险渡过禁水,也须得等到十一月不可。”

齐敬之心中略松,却依旧觉得不保准,便向骊广野问道:“浑天司监察天下,骊灵台更是消息灵通,可知近日永昌镇和禁水有无异动?”

赤火胖鱼闻言,脸上便露出思索之色,搭配着那胖嘟嘟的脑袋和挤在一处的五官,显得很是滑稽。

它想了片刻方才答道:“自冷山尸气肆虐禁水北岸以来,这些年每到十一二月,总难免有少许尸气穿透瘴毒,随风吹到南岸的永昌镇,滋生些尸妖邪祟出来,只是数量有限,从没引发过什么大乱子。”

“因为事不关己,我从前不大关心这个,此时猛一回想,似乎最近三五年间,永昌镇乃至蔚州代郡时常见于镇魔院的内部文书,嗯……想来那里的妖祸应是有愈演愈烈之势吧。”

闻听此言,孟夫子倏地合上手里的兵册文书,神情凝重地插言道:“若是当真如骊灵台所言,那岂不是说近年来禁水瘴毒又有减弱之势?”

他猛地看向于老城隍:“老大人,如若禁水之上的瘴毒再次消散,朝廷可会再次北拓?”

于终南略作沉吟,旋即呵呵一笑:“据老夫所知,我大齐疆域之外有不少蛮荒无主之地,其中倒有大半都被凶山恶水、烟瘴毒虫之类阻隔,这是大地山川野性外显,实在无甚稀奇。对于此种情形,我大齐向有成例在……”

“首先便是先抢下一块地盘立足,然后视情形或蚕食或鲸吞,逐步扫除当地邪神妖祟,必要时也会敕封山主水君。待初步功成,则于其地置郡县、开阴司,迁移国人开垦,教化生番、变夷为夏。”

“如此经历数十年,当地百姓融合繁衍几代人之后,圣姜法理便能真正扎根,则该地妖氛自然消散,化作山明水秀之王道乐土。”

祂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大齐能有如今广阔疆域,皆赖两千年来戮力开拓之功,此圣王之遗命、姜齐之国策也。”

这位老城隍言下之意,便是只要有着可能,朝廷势必再一次出兵北拓,甚至可能都不会等待禁水瘴毒彻底消散,只要能勉强送军卒过去,将禁水关抢回来作为立足之地便可。

其实对于这一点,齐敬之甚至比于终南还要确信,毕竟他是见过碧落宫的巡天大舰的。

姜族诸圣高居苍穹之上,坐观圣姜五州的后裔们开拓蛮荒、衍化圣道,会垂青于什么样的邦国氏族,那还不是明摆着的?

姜齐能有今日之盛,是绝对不会缺少明白人的。

孟夫子得了答案,脸上便有沉吟之色:“我大齐猛将如云、强兵无数,只要朝廷做足准备,那冷山龙尸固然凶恶,亦不过山中枯骨、旦夕可平,然而那些葬身冷山冰雪之中的松龄子弟,却未必还有多少人会记得。”

“孟某先前也不记得,如今却是想起来了!”

孟夫子举起手里的兵册文书,五指因为过于用力而失了血色:“孟回生于松龄、长于松龄,这兵册之中共列有二百九十三个松龄子弟,内里不乏我的亲朋故旧。方才我看见他们的名姓,那些久不曾记起的音容笑貌竟是倏而鲜明起来,直令人不忍深思!”

“若是我不知此事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晓,若是坐视不理,任由齐家祖孙一力犯险奔走,将来死后又有何面目窃据松龄阴司的鬼神之位?”

孟夫子问都没问齐敬之的下步打算,只因他深知这個少年的脾性,知道他是必定要往冷山走一遭的。

听见这话,于终南神情一肃,脸上的法令纹愈见深刻:“近三百松龄子弟啊……老夫虽不曾看过兵册,但听你们谈论了半晌,此刻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孟回,你如今虽还未死,但已然是半个鬼神。大齐阴司自有法度规条,顶顶重要的两条便是不能干预人间事,亦不能擅离职守,你可要想清楚了!”

孟夫子闻言决然点头:“下官承蒙老大人看重,岂是枉顾律法之辈?我此生向来以大丈夫自居,为县中稚童开蒙,亦教之以忠孝仁义……”

“见义而不为,是为不义。为之则干犯阴司条例,是为不忠。自古至今,这世上又何曾有不忠不义的大丈夫?”

“既然如此,孟某舍了这阴司鬼神的前途便是!”

这话一出,在场之人俱是悚然动容。

为了已经逝去十几年的近三百同乡,即便其中有几个亲朋故交,就要放弃唾手可得的鬼神之位、冥寿阴福,可当真不是什么人都下得了如此决心。

齐敬之才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孟夫子摆手止住。

只见这位阳间夫子、阴世冥神淡然一笑:“我这个夫子若是做不到诚心正意、俯仰无愧,那当初为你取名敬之,岂不成了一个大笑话?”

“你如今本事大了,还有钩陈院为后台,可无论你在这件事上能做到何种地步,终究伱是你、我是我。孟某既已心生此志,那便不可以欺心,尤其我这胸膛里生着的是一颗玲珑心,那就更加欺骗不得了。”

听见这话,齐敬之蓦地想起当初城隍面夜审时,孟夫子曾想要一张鬼面遮脸,以免遇见熟人死灵,平白生出波折,却因此被于老城隍呵斥,只因鬼面可以欺人,却不能欺心。

于终南显然也想到了此节,神情随之柔和了几分。

祂默然片刻,方才叹息一声:“你若真想为此事出力,也未必就一定得弃了阴司前途,两全之法虽然难求,但终究还是有的……那永昌镇既然多生尸妖之祸,自然少不了横死之灵和执着怨鬼,当地阴司想必很是缺人手。”

“再者,当年第一次北拓草草了事,那禁水关中怕是还没来得及敕封城隍,若是禁水重开,未必不是个机会。这种机会固然凶险,但论及前途,终究强过一个小小的县司主事……”

于终南略作停顿,笑容之中既有无奈和遗憾,又不乏欣慰之意:“你我忘年相交、相得甚欢,老夫又怎忍你前功尽弃?自当具文上禀都城隍阴司,看看能不能给你挪个地方。”

“若果真能如愿调至彼处,你其实也无需干涉人间。说句不好听的,那近三百松龄子弟俱是横死,又在山阴雪坡、龙尸之侧那等绝地待了十几年,其中几乎一定有执念难消、留恋不去的。你履行本职,助其再入轮回,同样是大功德,这应当就算不得欺心了吧?”

“嗯,文书往来尚需要一些时日,但你毕竟还是阳身,时常整夜审案也着实辛苦,放几天假用以修养身心,倒也算不得擅离职守……”

孟夫子一怔之后就反应过来,当即一揖到地、大礼而谢:“多谢老大人成全!”

“哎呀!显佑伯当真是一言点醒梦中人啊!”

赤火胖鱼忽而开口赞叹了一声,只是不知为何,这语气却有些阴阳怪气。

它飞到齐敬之面前,两眼烁烁放光,就好似看见了什么宝贝:“世兄啊,钩陈院草创,想必也很是缺人?钩陈院乃是国主的荡魔亲军,如今又处在立威立功的紧要关头,若是朝廷再次北拓,钩陈院绝对是要往禁水关和冷山派人的吧?”

齐敬之闻言骤起眉头:“此非我一个小小营尉可知,骊灵台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赤火胖鱼的笑容已经近乎谄媚:“相逢即是有缘!大司马神龙见首不见尾,小弟想请世兄代为引见,将我引入钩陈院当差,今后小弟若能有所成就,必定忘不了世兄的恩情!”

齐敬之的眉头骤得愈发紧了:“我怎么听说,浑天司的官员皆为子孙世业,非有国主特旨,不得改迁他官?”

“嗯?没想到世兄竟对我浑天司了解得这般清楚!”赤火胖鱼明显有些意外。

它自然不知晓,于终南在片刻之前才分说了浑天司的情形,齐敬之不过是现学现卖罢了。

“好教世兄知晓,如今我骊氏子弟恰有一个光明正大脱离浑天司的机会!”

骊广野说到“光明正大”这四个字时,语气格外的重,很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愤懑之意溢于言表:“姬姓骊氏被姜齐供养在浑天司中两千年,看似清贵无比,其实纵是想动弹一下都难。”

“然而族中掌权之人仍嫌身上的枷锁不够多,如今竟是要逼着族人在姜族和姬族之间选择其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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