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紫虚的指尖亮起一点星光,当空划出一条灿灿飞电,内里似乎蕴藏无穷变化。
电光火石间,齐敬之只是瞧了一眼就觉目迷五色,连躲避的心思都未曾升起,眉心就被点了个正着,立刻就像是失了魂一般呆立当场。
“咦?”
凤紫虚凝视着自家徒儿脸上骤然浮现的赤鬼面甲,稀奇道:“身上的零碎倒是不少!”
她方才可是瞧得清楚,自己指尖的星光除去小半没入了齐敬之的眉心,剩下的全被这张色若烟霞的鬼面吞了。
眼见得赤鬼面甲通体泛起了灿灿星光,凤紫虚略一感应,已将这物件的功用摸清大半,忍不住一挑眉毛,嗔怪道:“还真是小树不修不直溜!这小鹤儿恁多的心眼,心里竟连我这等人美心善的师尊也要防备!”
“不过这样也好,起码不容易吃亏,也省得我时刻操心。”
这位玄都观主说着,嘴角已是微微翘起,眉眼间满是狡黠之意,委实与心善二字无缘。
赤鬼面甲之内,一山三峰拔地而起,光华绚烂、灿若烟霞。
最为高耸峻拔的洗翅峰上,齐敬之站在刻有“心摇如舞鹤、骨出似飞龙”字样的石碑前,闭目凝神、半梦半醒。
“仙羽者,鹤也。鹤,阳鸟也,而游于阴。因金气,乘火精以自养……”
《仙羽经》的总纲在这一山三峰之间回荡,经久不绝。
直至此刻,齐敬之方才真正领悟这句经文的真义,明白了为何仙羽山最为出名的是洪炉丁火剑意。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当初的路云子本就是一知半解,没能修出什么大名堂,到了齐敬之这里就更是连个师父都没有,只能自修自证。
他一路行来,种种精怪已是见过不少,其中以木精和金精最多,却不曾遇到过真正的火精。
银煞风母血焰并非五行之火,而是人心之贪、银伥之怨,头顶金烛、灯花四溅的戴烛金鸡则是金精化形。
便是以火为根基的修士异人,齐敬之也只见过一個五云司的缙云使者董茂,其余即便是须发皆赤、举火烧天的朱衣侯,根子上依旧是木非火。
至于他先是领悟到《飞龙唤霖谱》的几分神韵,又听了沐瑛仙一曲《万壑松风》,意外发现了与自身契合无比的松柏甲木之气,那就当真是因缘际会,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了。
“刚柔相济定心神!”
少年嘴唇翕动,身躯之内不断有点点星芒析出,飘然向上飞去,融入天上那条突兀出现的璀璨星河。
这条星河看上去颇为神异,金中带赤、蜿蜒经天,内里难以计数的星辰如烛火般明灭不定。
下一刻,星河倒卷、向内坍缩,瞬息之间就凝成了一个身披彩练、当空而舞的美貌女子,翩然落在洗翅峰顶。
凤紫虚没有搭理齐敬之,眸光一转,先是扫了一眼石碑,旋即望向脚下三座烟霞峰峦,但见山崖石壁竖直高耸、宛若斧凿刀削,隐隐带着杀伐气。
旋即,这位玄都观主就被三座鹤峰上的少年身影吸引。
月下练拳、飞身上树,恶斗众伥、一刀伏虎,斩黑驴首、钉白蛇躯……
一桩桩、一件件,这少年多数时候竟都是杀意盈沸、心坚如铁。
凤紫虚将齐敬之的这些经历念头一一看过,不由得轻笑一声:“还当真是个恶气满腔的杀胚,就是心里的规矩多了些,被束缚住了天性。”
“说不得还需为师搭把手,助你劈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也好让世人都见识见识咱家小鹤儿的真颜色!”
说罢,只见这位玄都观主伸手一拂,两人身前登时浮现一张奇长无比的图卷,上头赫然绘满了仙鹤,喙长足高、毛丰肉疏,龟背鳖腹、洪髀纤趾,凤翼雀毛,林林总总足有近百只之多。
在这近百只仙鹤之中,大半都是头生丹顶、白羽黑尾的霜鹤,剩下的却是异彩纷呈,其中又以青鹤居多,火鹤次之,黄鹤、玄鹤再次之。
这些仙鹤或聚或散、或舞或宿,或戏清流、或翔云表、或飞鸣啄食、或舒翼理毛,莫不栩栩如生,各臻其妙。
鹤群栖息之处鲜花绽放、松树遒劲,水流奔腾、湖石耸立,群鹤和睦,情景融融。
整幅画卷趣÷阁墨精炼、赋色明快,精谨细微,柔韧相宜。
卷前有题,写的是“舞鹤图”三个篆字,卷后有跋,乃是一首诗。
“胎化呈仙质,长鸣在九皋。排空散清唳,映日委霜毛。”
“万里思寥廓,千山望郁陶。香凝光不见,风积韵弥高。”
“凤侣攀何及,鸡群思忽劳。升天如有应,飞舞出蓬蒿。”
凤紫虚转过头,朝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的齐敬之笑道:“要想行稳致远,根基最是要紧,非得一步步夯实不可。”
“先说这壮命境吧,为师尚欠你一门舞鹤观想法,如今补给你。这图卷极为要紧,你莫要觉得自己已经成就心骨就生出轻慢之心。”
闻言,齐敬之脸上露出讶然之色。
他方才还以为这幅《舞鹤图》乃是类似掖城崔氏《螭虎鱼图》的东西,没想到竟然是《仙羽经》壮命卷残缺的内炼法门,这可远比一句“心摇如舞鹤、骨出似飞龙”要形象得多了。
念及于此,少年默默点头,目光在《舞鹤图》上扫过,很快就被最中央那只体型最为庞大、遍体美丽青羽的飞鹤吸引。
遍数整张画卷中的近百只仙鹤,就属这只青鹤最为灵动醒目,尤其生着一双赤睛火目,不但更添几分艳丽玄妙,其中更透出狡黠慧光,让齐敬之颇觉眼熟。
凤紫虚转头看向自家徒儿,脸上笑吟吟的,状似无意地问道:“这只青羽赤睛鹤好看吗?”
齐敬之顿觉头皮一紧,立刻毫不犹豫地大点其头:“徒儿乍看之下,竟没瞧出这是只仙鹤,还以为是鹤群里混进了一只凤鸟青鸾!”
“你这小鹤儿倒是有几分眼力!”
凤紫虚闻言颇觉满意,脸上笑容更盛:“不久前你触及了心骨门槛,灵性牵扯之下,名姓出现在了仙羽山招鹤亭中的放鹤碑上。”
“为师讶异之余,记起有一位先祖曾在齐国隐居,留下了入门传承,便随手给你放开了修行许可。”
“我原想着你即便有《舞鹤图》在手,成就心骨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若是没有,正好让你困顿磨砺几年,好瞧一瞧成色如何,也就没急着过来接引。”
“谁知为师只是打了个盹的功夫,你就招呼也不打一个地破境了,真真让人措手不及!”
说着说着,凤紫虚脸上笑意渐去,看向自家徒儿的目光里更有些不善,仿佛在看一颗不大直溜的小树。
见状,齐敬之颇有些哭笑不得,自己被放养至今,只能战战兢兢地胡乱摸索,却并未觉得委屈,更无一句怨言,谁知这位师尊竟是倒打一耙,挑剔起他这个徒儿的不是了。
然而眼见凤紫虚目光灼灼,少年只得无奈点头道:“徒儿莽撞无知,让师尊费心了。”
“知道就好!”
玄都观主轻哼了一声,语气又变得愉悦起来:“这幅画卷看似寻常,实则却是仙羽山的薪火相传的真经正法。”
“要补全壮命境的根基,第一步便是将为师亲绘的这幅图卷在心头观想出来,第二步则是将自己的怒鹤心骨也融入到鹤群之中。”
“小鹤儿切记,在完成这两步之前,绝不许显化心相!”
见自家师尊难得正经一回,齐敬之的神情立刻端肃起来,郑重应道:“徒儿记下了!”
见状,凤紫虚忽地伸出一只手,捏住少年的脸颊使劲儿扯了扯:“你这小鹤儿年纪不大,一身的雏毛新羽,正是该朝气蓬勃的时候,别整日装得跟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似的,教人瞧了就觉厌气!”
齐敬之此前只拜过孟夫子为师,学了一肚子圣贤道理,时刻不忘以自己的名字自省,一路行来更是始终身体力行,几乎将“敬、诚”二字刻在了脸上,今日拜了这位玄都观主为师,当真是遇着了克星。
凤紫虚扯开少年的嘴角,又用力向上拉,似乎是想在少年脸上强行摆弄出一个笑容来。
齐敬之自知无力抵抗,心里又敬着这位师尊,自然只能老老实实地配合。
谁知玄都观主反而立刻就丢开了手,嫌弃地道:“算了算了,真是比哭还难看!”
她摆摆手,不再逗弄这个小徒弟,微笑吩咐道:“原本为师是要把这幅《舞鹤图》直接拓印在你心里的,好让你省去这第一步的水磨功夫,然而你先前存着防备为师的心思,虽然有情可原,但再想我来一回以心传心却是不能了!”
凤紫虚说着环顾一圈:“这张面具倒也有几分不凡,你立刻在此闭关,什么时候观想成功了,什么时候再说旁的。”
这就是正儿八经的师命了,齐敬之本想凛然应诺,却牢记着方才的教训,便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凤紫虚朝自家徒儿点点头,旋即腾空而起,又散作了那条高悬天际的玄妙星河。
齐敬之轻轻吐出一口气,从天上收回目光,定定看向眼前的《舞鹤图》。
不得不说,他今日得了正法传承、宗门庇佑,还有一位师尊手把手教导指点,这种感觉着实不错,哪怕这位师尊颇有些……言笑无忌、特立独行,尤其喜欢欺负徒弟,但确实称得上人美心善,算是很好相处的一个人。
这个被阿爷一手拉扯大的山野少年,当真不曾感受过这样的关爱与温暖,委实有点儿受宠若惊。
凤紫虚从齐敬之的眉心收回手指,不再理会这个闭关用功的徒儿,而是扭头看向一旁缩头缩脑的斑奴,目光里带了饶有兴趣的审视:“你这怂包究竟是马还是虎?”
斑奴立刻如马儿一般嘶鸣了一声,脸上更露出了讨好的神情。
凤紫虚嘴角微翘:“行,比你家主子有眼力见儿!只不过么,你俩这口不对心的毛病倒是一脉相承!”
说罢,她忽而轻叱一声,右臂上的彩练登时应声飞出,朝着这头黑白虎纹异兽的马颈斩去。
斑奴立刻发出一声低吼,周身腾起清光,更有一面小幡浮现在它的身前,幡面迎风一展,显出一头白毛长尾、身披五彩的虎形异兽。
彩练奇形剑器被驺吾幡的清光一照,竟是倏然减速,变得轻飘飘、软绵绵的,再无凌厉锋锐可言。
说时迟那时快,彩练的一端已是点在了驺吾幡的幡面上,发出了一声不算大的闷响。
驺吾幡完好无损,只是有些承受不住力道地向后扬起,糊在了斑奴的脸上。
“驺吾幡?这世上竟还真有这种只挨打不还手的玩意?”
凤紫虚语气里带了惊讶,方才那一击虽只是随手而为,但也不是谁都能毫发无损地接下的。
这位玄都观主的一双凤目中奇光绽放,当即将手一扬,剑指朝上、凌空画圈,彩练奇形剑器立刻改斩击为缠缚,将斑奴和驺吾幡一起圈在了当中。
一时间,东海波涛之中、太清天槎之上,虎吼马嘶不绝于耳、听上去很是凄惨,其中偶尔还夹杂有女子欢笑之声,倒是颇为清脆悦耳,满是愉悦之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敬之蓦地睁开眼睛,双目之中神光湛湛。
“呦,这么快就成了?”凤紫虚的声音随之传来。
齐敬之回过神,才要开口回答,忽觉身上有异,竟是颇为别扭沉重。
他连忙低头一看,就发现自己连同斑奴在内,都被自家师尊的彩练奇形剑器给捆了个结结实实。
齐敬之与斑奴的眼神一碰,从中瞧出了绝境逢生的喜悦。
少年心里登时闪过先前琅琊君四分五裂的惨状,赶忙看向凤紫虚,开口答道:“徒儿自小在山里就见过寻常仙鹤的模样,修习《仙羽经》之后更按着总纲里的描述时时观想,如今又有师尊赐下的《舞鹤图》做参照,竟是极为顺利,已经初步在心中勾勒出了一幅。”
“只不过旁的仙鹤还好,唯独师尊的那只青羽赤睛鹤太过玄奇神异,徒儿一时间无法领悟其中神髓,怕是还要花上些时间。”
闻听此言,玄都观主的笑声又起。
紧接着,只见一只木筏飞出波涛,驾云而上九天,兰桨轻摇、云帆鼓荡,飞山越海、倏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