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姜三岳竟是在无极之野当中么?”齐敬之心头震动,旋即愈发好奇起来。
只不过既然琅琊君已经发了话,让他将来自己入野去瞧,明显是不想多做解释,齐敬之也就识趣地没有刨根问底。
少年想了想,复又试探着开口问道:“君上可知晓缥玉山在何处?”
“嗯?”
郑仙的双眸中忽有神光闪动,恍若碧海潮生、青渊浪涌,语气更是极为讶异:“此山之名你是从何处听来?”
虽然这位琅琊君并没有正面回答,但齐敬之瞧他的反应,心里已经笃定了七八分,缥玉山应是如姜族三岳一般,也在无极之野当中。
“沐瑛仙明显还未点燃道火,却要我去缥玉山巅的赤鲤原寻她……”
齐敬之心里转着这个念头,口中则是答道:“是从一位萍水相逢的友人处听来,要我第四境乃至第五境后再去。”
“友人?你这少年倒是颇有些非凡际遇!”
琅琊君笑容玩味,却没有穷根究底,而是略作沉吟才道:“无极之野与俗世不同,内里方位很难用上下左右、东南西北来标定,你若想知晓前往缥玉山的路径,等将来凝聚道种之后,再来问郑某不迟!”
他说完这句,忽地一拍手掌,话锋一转道:“好了,神游与圣胎二境已经分说清楚,至于具体该如何着手,那就是玄都观主该教的了,非郑某所能置喙。至于再往上的境界,你此时知之无用,郑某就不徒费口舌了。”
“多谢君上解惑!”齐敬之郑重抱拳行了一礼。
方才琅琊君的讲述乃是围绕着无极之野以及神游、圣胎二境,在先后顺序上其实略显散乱,齐敬之默默地将那段遥远古史整理一遍,大致理出了其中脉络。
最初是道祖发无极道誓,在众生心头开辟无何之乡,而后大巢氏在无何之乡内为人族建造巢屋,凭此功绩登临人皇之位,号曰巢皇,巢屋又渐渐演化为灵台,可登台望乡、远眺无极。
其后,伏羲氏于灵台外布设雷劫罡风,磨砺道种、抵御外魔,号曰伏皇;燧人氏于灵台上点燃道火,焚烧杂质、纯阳羽化,号曰燧皇;神农氏以炼药之法驯服道火,星星之火、终于燎原,号曰炎皇;有熊氏于灵台上铸鼎,引道火合成圣胎大药,真正接续前路,将后天之躯化为渡野车驾,号曰轩辕圣皇。
再之后,轩辕圣皇发无极道誓,在无何之乡立下无穷之门,作为连接无极之野的唯一门户,并以之为道标,为入野遨游的众生指引归乡之路,号曰帝鸿氏。巢皇仿效之,发无极道誓,广传灵台之法于众生,号曰巢帝。
也就是说,无何之乡、无穷之门以及巢屋灵台乃是世间生灵共享,这三样东西大大降低了后天生灵接触无极之野的门槛,道祖、帝鸿氏和巢帝德泽众生,为万族所共尊。
至于其余涉及具体修行的法门,譬如风雷九转、积薪焚炼、熔药御火、铸鼎合丹,乃是多位人皇前后相续地开辟出来,用以复返先天的一条修行坦途,由人族修士所独占。
“大齐天帝庙的三帝、三皇连同三圣王,除了帝江尚不知有何功绩,其余皆是当之无愧,只是这里头似乎没有上古天庭什么事,甚至天帝庙里连那位帝夋的位置都没有……”
“天衣教的金蟾、天狗和驺吾三脉,虽自称是上古天庭道统,可身为人族,个個点燃了道火,所走的依旧是道祖、古帝和人皇们框定的这条道途。”
念及于此,齐敬之微微转头,看向远方的万顷波涛,暗忖道:“长鲸扬波、螭龙并流……这东海之中定然也有元少君那样的蛟龙之属,却不知它们是如何修行的?嗯,大齐的水府诸神至今强势,想来水族修行法门自有独到之处,怕是并不弱于人族。”
当此之时,东方天际的那轮大日已经升起老高,早由赤红转作金黄,照得水天之间一片光明。
齐敬之不久前才服下一滴若木赤露,此时又被灿灿日光笼罩,一时间身心俱是暖洋洋的。
不知不觉间,他已在这头东海长鲸的背上待了小半个夜晚并一个早上,亲眼见着了“碧海涛涛、青渊沉沉”,也真切体会了一回“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齐敬之原本以为自己和斑奴被琅琊君带着出海,是要前往天台山碧海仙宗,然而座下这头巨鲸竟是从始至终都安静地浮在海上,随流任意东西,全无半点要赶路的意思。
他没有询问缘由,反而随遇而安。
既然琅琊君不再说话,这个少年就在日光下微阖双目,定定瞧着东海之水的起伏涨落,哪怕之前已经看了几个时辰,却依旧觉得其中变化无穷、玄妙深藏。
与此同时,这次离家远行的所见所闻在齐敬之的心头一一闪过,连带着自身心境也在发生着某种极细微的改变。
这种改变,有些像是琅琊君先前所说,从天地自然、红尘百态以及自己的身心之中汲取养分,渐渐明心见性、去伪存真。
“离凡人愈远,距神圣愈近?”齐敬之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不由得哑然失笑。
任谁见到了第四境和第五境大修士的玄奇斗法,又在这东海波涛之中、大日朗照之下,于长鲸背上听闻了一段浩瀚古史,尤其是得知了无极之野的玄妙无方,都难免生出几分出尘遁世之念,仿佛自己已经凌驾于凡尘俗世之上,不屑人间蝇营、笑看万载风烟。
然而齐敬之一直以来都颇有自知之明,知道只要将极目远眺的目光稍稍落回自身,就会发现自己依旧还是那个第二境的小修士,不但要继续在这红尘俗世中打滚,与无极之野之间更隔着许多道鸿沟天堑。
这不是妄自菲薄,而是事实本就如此。他要想靠着自己的力量出入青冥乃至入野遨游,尚须诚心正意、勇猛精进,将那些艰难险阻一一越过!
郑仙坐在齐敬之对面,眼见这少年身上的气息倏然变幻,一时空灵缥缈、翩然有如云中仙客,一时又内敛沉寂、安稳若山间老松,一时又奇峰突起、直插天际,透出一股上决浮云、下绝地纪之无匹锋锐。
这位琅琊君忍不住抚掌赞叹:“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少年人意气宏阔、前途似海,委实羡煞老夫!”
他话音才落,海天之间忽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既然自惭形秽,又缘何倚老卖老、恬不知耻,拘拿我仙羽山门人?”
这女子语声清冷,如切冰断雪,语速极快,却又字字清晰可辨,语气之中更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之意。
话音才起的时候,郑仙和齐敬之便觉眼前一暗,头顶已被一片云影遮盖。
两人当即抬头,就见天上不知从何处飘来一团白云,隐约呈现白鹤之形,当真是云影悠悠、鹤影悠悠。
鹤云之上浮着一只木筏,前有帆、后有桨,居中站着个衣袂翻飞、飘逸如仙的女子。
这女子生得极为清秀美丽,黛眉如春山过雨,云鬓似杨柳堆烟,一双眸子澄澈如水、流波盈盈,整个人堪称清癯神秀、霞姿月韵,气质仪态更是出尘孤标、不与俗同。www.
她内着一袭白霓裳,望之有若鹤云之素洁,外罩一领青羽衣,袖口和衣摆处缀着大片青色鹤羽,一条披帛彩练缠在手臂上,于肩头迎风浮空,其色青赤、飘然如虹。
除此之外,女子腰间配着一柄玉柄绿鞘长剑,手里拿着一根朱漆错金长笛。
自齐敬之第一眼见到这个女子,怒鹤心骨便生出了感应,鹤唳悠扬、鹤舞翩跹。
女子立在鹤云木筏之上,双瞳剪水、潋滟生波,深深看了齐敬之一眼,忽地伸手朝他摇摇一抓。
下一刻,齐敬之身前立刻有一只巴掌大的怒鹤浮现,绕着少年盘旋飞舞。
女子的眸子里显出几分讶色,又盯着少年与怒鹤看了好一会儿,继而缓缓摇头,语气平淡、无喜无悲:“你不是他!”
齐敬之仰着头,努力压下心头悸动,凝神朝对方望去,只觉这女子看似年轻,眉眼间却透出沧桑寂寥之意,令人猜不透她的真实年纪,这一点倒是与琅琊君颇有些相似。
“水天一色玉空明,直欲乘槎上太清。”
郑仙似乎对女子的到来并不意外,口中吟诵一句,满是赞叹之意:“扬帆振鹤、拨桨行云,想必这就是仙羽山的太清天槎吧?”
“我乃大齐琅琊君、钩陈院大司马、天台山碧海仙宗之主郑仙,敢问可是玄都观主当面?”
闻听此言,女子眼神一凝,终于不再盯着齐敬之,转而在琅琊君身上略一打量,眸光澄净、语声清冷:“我记得四百多年前,天台山便有个自称叫郑仙的,发了疯一般强闯仙羽山,连玄都观的门都没摸到,就被我祖父隔空一剑斩成了两段。”
说到这里,女子的语气里终是多了一丝讶然:“然而我也只是听说,并不曾亲见,想不到你不但没死,如今竟还做了碧海仙宗的宗主?”
女子这话实在算不上客气,然而听她的话音,就只是单纯的惊讶而已,内里并没有半分讥讽之意,与此同时,她并未否认自己玄都观主的身份,显然是默认了。
郑仙笑容一滞,旋即变得有些苦涩,忍不住叹息道:“夜深鹤透秋空碧,万里西风一剑寒!老观主的剑术委实天下绝顶,郑某甘拜下风!”
见他承认了昔日闯山之举,女子忽地一声冷哼,蛾眉倒蹙、凤眼含威:“既然知道利害,你身为万象显圣仙君,为何要以大欺小、恃强凌弱,拘拿我仙羽山的雏鹤?”
郑仙闻言立刻摇头:“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当年郑某的圣胎大药未及炼成,便被老观主一剑剖成两半,为求活命不得不以金液半剂破境,连带着后续的脱胎灵光和万象法界亦只成就了一半,实在不敢妄称仙君。”
“一半?”
女子目光灼灼,显得颇为惊讶:“灵光仙一世不过五百年,万象仙君大张法界、立身福地,方能有千年寿数,你如今即便没有八百岁,也必定早就突破了五百岁大限,如何不是仙君?”
郑仙却是哈哈一笑:“如今人族的修行法乃是上古诸圣所定,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所求无非是让后辈儿孙走得更加顺遂罢了,然而前贤们自身在披荆斩棘之时,眼前又何曾有路可走?”
“老观主的那一剑非但将郑某从里到外一分为二,更逼得郑某在道途上另辟蹊径,反而因此接连破境,更执掌了天台山,当真是因缘际会、福祸相依了!”
听到这里,齐敬之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不去看此时郑仙的脸色,更竭力不让自己脸上露出异样神情。
若是换做旁人挨了玄都观老观主的那一剑,必定会将仙羽山视为不死不休的大仇,然而这位琅琊君却是娓娓道来,一派的风轻云淡,不但好似全然不曾萦绕于心,更隐隐有着几分感谢的意味在其中,当真与常人迥然不同。
“只不过么……或许以前只是一半,今后却是未必了。”
齐敬之蓦地回想起了赤金珠,回想起了金灶神釜里那些沸如云烟的金气,以及在其中沉浮不定的云蛇雾虎和三足金蟾。
琅琊君那余下的半剂金液怕是已经熬煮了五百年上下了,昨夜更填了许多薪柴,甚至其中还有两个第四境的大修士!
少年心里转着这个念头,忽然被人在肩膀上一拍,耳中就听郑仙继续道:“至于这个名叫齐敬之的少年,不过是昨夜恰逢其会,在郑某的金枣法界内待了片刻,并非我蓄意与他为难,更不曾有什么拘拿之事。”
感受着肩头那只手掌的分量,迎着女子探寻的目光,齐敬之立刻狠狠点头,肯定道:“前辈容禀,昨夜君上种出了一颗通天彻地的枣树,以之招魂渡亡、拔罪济苦。晚辈当时就站在一旁,不但毫发无损,还承蒙君上多番照拂指点!”
女子侧头看向郑仙,神情没有太大改变,语气却柔和了几分,显得愈发清脆悦耳:“我乃仙羽山玄都观主,道号紫虚,郑宗主唤我凤紫虚便可。”
说话间,太清天槎缓缓降下,稳稳地落在东海长鲸背上。
“一日乘白鹤,如云翔紫虚!”
郑仙含笑颔首,旋即拱手为礼:“郑某见过凤观主!”
凤紫虚横笛抱拳还了一礼,又转头看向齐敬之,语气淡淡地问道:“你这小鹤儿一口一个君上叫得恭敬亲热,却只不咸不淡地称我一声前辈,这是哪门子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