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初升,海水尽赤。天风鼓荡,流霞千里。
东海长鲸的脊背上,齐敬之与琅琊君郑仙同席对坐、皆沐光辉。
少年缓缓睁开眼睛,转头望向海天之际,登时被烟霞赤色映照满眼,心底更油然生出一股蓬勃振奋之意。
若木刀灵蓦地浮现于煎人寿的刀柄上,泛着赤华的枝条迎风舒展,碧金叶片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竟隐隐带了一丝《飞龙唤霖谱》的神韵。
齐敬之听在耳中,心头忽有所感,不假思索地伸出右手,掌心纹理早已泛起霞光。
灿灿光华之中,忽有一鹤蹁跹、作掌中舞。
齐敬之静静看了片刻,忽将五指一攥,那只舞鹤便倏然不见,只在食指指尖留下了一滴飞彩流光的甘露。
少年会心一笑,将右手举到自己耳边,立刻就有一根若木枝条探了过来,毫不客气地将甘露卷走。
“妙哉!吸朝霞而饮甘露,控白鹿而化青龙!”
琅琊君郑仙抚掌而笑:“赤霞玉露,乃天酒也!你如今无论是提炼之纯,还是控御之妙,在第二境中已称得上凤毛麟角。”
“更难得的是,你昨夜初悟此道,不过静坐冥思了几个时辰就娴熟若此,这等高绝悟性,好比雪入红炉、一点即化,实在令人艳羡不已!”
闻听此言,齐敬之心里便是一动,倒不是因为对方的夸赞,而是早在怀德郡余山时,他就问过焦玉浪修行的第二个大境界为何,得到的回答便是这一句“朝霞甘露、白鹿青龙”,此刻从琅琊君口中再次听闻,这才心头恍然。
原来这几個月以来,他始终是在围绕着这句话打转,直到此刻才终于臻至个中妙境。
念及于此,齐敬之抬眼看向琅琊君,正色道:“君上谬赞,敬之愧不敢当。我修行以来一直是胡乱摸索,连功法都是东拼西凑而来,好在得到过几位前辈和友人的真心指点,这才没有行差踏错,此刻回想起来,当真是侥天之幸。”
说这话时,他心头便闪过昨夜在九真郡白云宫的一番经历,尤其是那几位大修士迥然不同的修行道路,哪里还不明白这打牢根基、选准道途是何等重要,哪怕是源出一脉、同出一门,在每一个关键处的选择不同,所得的道果便是天差地远。
齐敬之顿了顿,又继续道:“君上,我曾多次听人说起知见障,本不该胡乱打听,只是昨夜见到几位第四境以上的大修士斗法,实在是目眩神迷,心头更生出许多疑惑。”
“譬如修士到了第四境,似乎都要凝聚一种真形,甚至这场九真变乱的根源,便是丁承礼想要窃取秋神权柄,凝聚鹴鹔神鸟真形,安丰侯丁承渊和虎君道人则不过是推波助澜、趁机牟利罢了。”
“然而丁承礼的大黑明神、鹴鹔神鸟也好,天衣教的天狗和驺吾也罢,尽皆是非人之形。我圣姜道统却是最重人道法理,难道也要将自己变得怪形怪状?可是若不如此,又该如何匹敌那些一看就神异非凡的神灵和奇兽?”
郑仙闻言,脸上就露出古怪笑意:“听你言下之意,你这个堂堂的仙羽山传人,竟然不想背生双翼、身披翎羽,化为一只振翅凌霄的云中仙客么?”
不等齐敬之回答,这位琅琊君已是忍不住大笑出声:“幸好郑某将你的心相压了回去,否则真不知会生个什么怪模样出来!”
他大笑了数声方才止住,脸上的笑意却并未收敛,口中悠然说道:“以你敏锐多思的性情,又太早听闻了许多第四境的修行道理,若是依然不明就里,反倒会生出知见障来……也罢,郑某便越俎代庖,先替玄都观主教一教弟子!”
郑仙略作沉吟,才接着道:“你之前说自己是误打误撞修成心骨,想来所得的《仙羽经》委实太过残缺,好在如你所说,没有出什么大的差错,每一步的根基也颇为扎实。”
“如今你在餐霞这一步已有非凡妙悟,下一步便要显化心相,不妨先说说,在你看来这心相该是何物?”
齐敬之想了想,斟酌着词句说道:“我曾直面过巢州镇魔院辟邪都尉的神念,恍惚间见到一尊与他容貌相似的巨人,巍峨如同山岳,有天地大势加身。”
“亦曾有一位第三境大成的前辈对我言道,心相乃是以自身心骨为里、所食天地精气的神韵为表,从而成就的一尊心内之神,其形体容貌与修士自身相类,又结合本人的先天血脉根性和后天功法阅历而有所差别,而且越是神异不群,越是接近那些传说中的祖师与仙神,就越是难以孕育……”
齐敬之语声渐弱,眼中却又闪过一丝明悟。
正所谓温故而知新,此刻他想起当初邓符卿的一番指点,忽地意识到如果心相显化得太早、太顺利,反而不是什么好事,萦绕心头的些许浮躁之意登时淡去了大半。
“这是金玉之言、真修正论!”
郑仙闻言点了点头:“我辈修士踏上道途,每前进一步,便会离凡人愈远、距神圣愈近。郑某所说的神圣,可不是神座上供奉的那些,亦非世家宗谱里排在最前头的那些,而是修士从天地自然、红尘百态以及自己的身心之中汲取养分,培育出来的本性真我。”
“这个去伪存真、求得真我的过程,便谓之借假修真。若是套用佛门的说法,便是要明心见性、大彻大悟,照见最终的光明自性,谓之求证菩提。”
“虽说第二境的心相与真我、菩提还相差甚远,却是一名修士去伪存真、明心见性的起始,委实极为要紧!”
“毕竟真个论起来,第一境所成的心骨是你循着前人脚步、亦步亦趋所成,受到了长辈教导、功法要旨、自身见识的局限,未必就与自己的本性完全相合,到了心相这一步,就要顺从己意、有所取舍。”
齐敬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却是想起了琅琊君的那株金枣树。
接下来,郑仙并没有讲解该如何取舍,而是讲起了第三境的修行:“待心相显化乃至稳固之后,修士便可着手第三境、也就是游神御气境的修行,同样分为三步,依次是灵台、神形、道种。”
“只不过要想将这个神游境分说明白,就不得不先提一提无极之野。”
闻听此言,齐敬之登时来了精神。
这所谓的无极之野他都快听得耳朵起茧子了,无论是掖城崔氏的螭虎鱼灵,还是天狗老道的谿边狗皮,乃至于此刻正扒在他的肩头、用枝条递过来一滴赤露的若木刀灵,可都是出自无极之野,这回终于能得闻其中究竟。
齐敬之按捺住心头雀跃,依旧用食指接住若木赤露,随手往唇边一送:“还请君上解惑!”
“无极之野,又称广漠之野、逍遥之野,超脱于凡尘俗世之外,是一切有形无形之物的倒影,是一切有灵众生的灵性源头,是水中月、是镜中花,却又真实不虚,横无际涯,玄之又玄。”
“黄泉其实就出自无极之野,有灵众生死后在其中洗去凡尘,便会不由自主地升入无极之野的无穷高处,归入万物灵性的源头静待轮回。”
“无极之野乃是最为接近大道的所在,其中蕴藏无上奥秘。自上古乃至更为古老的年代起,便有活着的生灵找到并进入其中,发现在里头待得久了,竟能复返自然性灵、感悟天地至理,以此近道长生!”
琅琊君在说出上述这番话时,脸上竟带着齐敬之从未见过的肃穆神情,语气也是说不出的郑重:“只不过那时候,若是活着的生灵想进入其中,尤其是要将自己的身躯一起带入,就必须具备看穿虚实、打破界限的伟力,用如今的修行境界来衡量,至少也要第四境大成乃至迈入第五境方可。”
“传说之中,在无比古老而不可考证的年代,有许多极为强横的先天生灵,一生下来就能入野遨游,乃至于阖族都栖息其中,如今那些只能在无极之野里找到的异种多半就是先天生灵乃至它们的后裔,而人族这类后天生灵就要孱弱得多,非得历尽艰辛、修行有成才能有如此机缘。”
闻言,齐敬之对无极之野更生向往,同时也对其门槛之高颇觉惊骇,若是以能否入野遨游为标准,说不得第五境才能算得上真正的强者。
念及于此,他当即疑惑问道:“我曾听丁承礼言道,他入野遨游数十年终于积蓄足够、得以点燃道火,这岂不是说他在进入无极之野时远未第四境大成?这又是如何办到的?”
听见少年这话,琅琊君不由得轻轻颔首,神情愈发肃穆:“我方才所言乃是无尽岁月之前的情形,至于如今的修士么,就必须要感念道祖、古帝和人皇们的无上功德了!”
“传说之中,道祖怜悯后天生灵成道艰难,向无极之野中的灵性之源发下道誓,许众生万族于心头开辟无何之乡,可通往无极之野。据说这也是世间的第一道无极道誓。”
“一旦心相这类更接近真我本性的东西被生灵孕育出来,便会提前受到灵性源头的牵引,先行降生于心头的无何之乡,再经由无何之乡进入无极之野,一旦往来次数多了,连带着留在外头的身躯也会渐渐褪去凡胎。”
听到这里,齐敬之不免惊叹于道祖的法力和慈悲,但同时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如此一来,入野的门槛确实大大降低了,连第二境显化心相的修士也能前往,可是无极之野当中有许多或神异或凶恶之物,譬如那些先天生灵及其后裔,若是第二境的修士贸然进去,只怕……”
郑仙闻言颔首,赞许道:“你说的不错,心相才显化时,便如初生的婴孩一般,几无自保之力,若是进入无极之野,其凶险之处自不必提,别说第二境的修士九死一生,便是第三境、第四境都务须小心谨慎。”
这位琅琊君略作停顿,忽而话锋一转问道:“齐敬之,你可知道我大齐各处的天帝庙内供奉何人?”
身为大齐子民,齐敬之自然知晓,当即开口答道:“据我所知,大齐天帝庙所供奉的主神乃是帝江、帝鸿以及巢帝,帝鸿氏居中;后殿供奉的是姜族三位圣王,太岳圣王居中;前殿供奉的则是燧皇、伏皇、炎皇三位人皇,因为炎皇乃是姜族之祖,故而居中,燧皇居左,伏皇居右。”
琅琊君点点头,微笑言道:“不错!这些古帝、人皇和圣王于天地和人族皆有大功,今日郑某也不一一赘述,只拣选其中与第三境修行有关联的谈一谈。”
“帝鸿在成帝之前乃是人族的轩辕圣皇,也就是有熊氏,有感于无何之乡与无极之野界限模糊,众生灵性失了庇护,容易遭外魔侵袭,便仿效道祖发下无极道誓,于众生万族心头的无何之乡落下无穷之门,也唤作无垠之门,作为通往无极之野的唯一门户。”
“有了这道门户,一来无何之乡变得更为安全,二来世间众生还可将无穷之门作为返回无何之乡的道标,大大降低了入野迷途的风险。轩辕圣皇凭此大功德,被众生万族尊为帝鸿氏。”
齐敬之忍不住轻叹一声:“今日方知这位古帝的圣德!”
郑仙亦是郑重点头:“所谓帝鸿氏,就是如头雁一般的帝者,为众生指引归乡之路!”
他略作停顿,接着讲述道:“巢帝,也就是大巢氏,有感于人族低境界修士在无何之乡中无所凭依,入野遨游时又死伤太重,乃祷于无极之野,许人族修士于无何之乡仿鸟筑巢、构木为屋,为自身灵性乃至心相的居所。”
“这巢屋演化到今日便是灵台,人族修士的心相登上灵台,俯瞰无何之乡、远眺无极之野,自可明心见性、增长道行,如此循序渐进,比直接入野又要安全许多。”
“因为有此功德,大巢氏先是成就了人族巢皇之位,又在帝鸿氏之后发下无极道誓,将灵台之法普传众生万族,藉此登上帝位,为人族第二位古帝。”
“大巢氏成就巢皇还在轩辕圣皇之前,登位为帝却在帝鸿氏之后,为了向帝江和帝鸿氏表示尊敬,特将帝字置于后,故号巢帝。”
琅琊君所讲述的古帝和人皇旧事,比姜族古史还要久远不知多少岁月,根本就是神话。
齐敬之听在耳中,一时间心旌神摇、震撼难言。
所谓的第三境修行,所谓的登上灵台,连同之后的入野遨游,竟然是这么一回事,难怪当初邓符卿不肯讲,生怕他生出知见障。
就如此刻,齐敬之连心相都未显化,就忍不住在想象自己的灵台是个什么模样,灵台下的无何之乡里都有些什么,推开无穷之门后又会瞧见何等瑰丽雄奇的风景?
见他这副心荡神驰、魂游天外的模样,郑仙忍不住哈哈一笑。
就听这位琅琊君长吟道:“先贤有云,适无何之乡,入无穷之门,游无极之野,与日月齐光、天地为常,人其尽死,而我独存焉!”
“又云,恬而无思、淡而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凌霄、与造化俱,上游于逍遥之野,下出于无垠之门,还返于无极!”
“着落在第三境,因与身躯无涉,故谓之游神御气,亦谓之逍遥游、见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