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巷外早已是人头攒动,附郭九真郡的常乐县令派来了十几个衙役,将巷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一旦有看热闹的百姓靠得太近、抻着脖子往巷子里瞅,这些阴沉着脸的衙役就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扬起铁尺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通狠打。

被打之人固然是鬼哭狼嚎、抱头求饶,后头没抢到好位置却也没挨打的,则会毫不吝啬地报以阵阵哄笑,更远处的人不明就里,便会愈发急切地往前挤去。

至于那些沿街楼上、房顶上和树上的看客,这些衙役既够不着,也实在没那個精力去管,就只好听之任之了。

吵吵嚷嚷声中,街上的人群忽然起了骚动,推推搡搡、由远及近地让了一条道路出来。

有被挤狠了的闲汉才要张口詈骂,抬眼就瞧见一头黑白纹理、老虎也似的妖马从身前席卷而过,登时将满肚子不重样的污言秽语都咽了回去。

齐敬之对类似的景象并不陌生,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人群中看热闹的一员,如今却成了他人眼中的一份热闹。

感受着四面八方投过来的视线,齐敬之只觉其中所蕴藏的情绪极为杂乱纷扰,且多数都称不上善意。

一瞬间,他忽然就对当初五云司董茂那副生人勿近的做派有了些许感同身受。董茂的为人如何且不论,任谁被这么多人盯着,都绝不会感到丝毫愉快。

齐敬之眼帘一垂,已将这些杂念压下,朝迎上来的两个衙役晃了晃缉事番役腰牌。

腰牌一亮即收,并没给对方看清上头“麟州怀德郡”字样的机会。

这两个衙役明显是识货的,脸上的警惕之色登时去了大半,然而许是觉得这个骑着妖兽而来的少年实在是面嫩脸生,仍不免有些犹疑。

齐敬之脸色不变,径直开口道:“我来寻魏豹,要是不方便,劳驾差爷将他唤出来也可。”

他的语气如常,既听不出喜怒,也没有丝毫的阴阳怪气,偏偏两个拦路的衙役听在耳中,这腰就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

虽然都是无品级,可这县衙的衙役和镇魔都尉麾下的缉事番役绝对天差地远。

两个衙役飞快地对视一眼,随即各自躬身退到了两边,其中一个更是陪着小心说道:“爷们儿莫要动怒,咱们这小身板可担待不起!”BIquGe.biz

另一个则伸手朝巷子里一指:“魏豹就在里头,人已是疯魔了,我们可不敢招惹,常乐县的老爷们也在,您还是自个儿进去寻吧!”

他提到魏豹时,神色就有些难看,其余衙役也跟着脸色一变,唏嘘同情之余还明显心有余悸。

“多谢!”

眼见衙役们让开了道路,齐敬之抱拳才道了声谢,斑奴就已经自行撒开四爪,跃入了魏家巷中。

巷子里门户不少,冷冷清清的瞧不见几个人,也并不见食肆小二口中的什么血河,却四处都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浓重血腥味。

一座不算大的宅门前,一个穿绿色官服的青年为首,典史、都头一类的人物簇拥在他身后,正齐齐朝宅门内张望。

青年绿袍官员更略带焦急地朝门内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你拦着我等不许进去,都头难以查案、仵作不能验尸,本官又如何能给你魏家一个公道?”

几乎是下一刻,宅门内就有人哑着嗓子吼道:“我叔爷那边儿院里有的是死人,你们尽管去查去验,唯独我这院里不行!”

闻言,应就是常乐县令的青年官员立刻摇头:“早晚都是要查要验的,一夜之间这巷子里家家死绝,魏公偏又不在家,本官自然要先来查问你这个仅剩的活人。”

“怎么,难不成你们竟疑心我魏豹?”门内那人的嗓音登时拔高,咬牙切齿、字字泣血。

就在这时,斑奴已经闷不吭声地冲至近前,虽然四爪落在地上的声响不大,但以它的体型,奔跑时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带起劲风,立刻就引起了常乐县衙众人的注意。

常乐县令闻声转头,待看清了齐敬之这一人一兽,脸上就露出讶然之色。

他主动迎了上来,皱眉问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冀都尉就只派了你一个人过来?”

齐敬之打量了这县令一眼,见他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容貌俊朗、双目有神,尤其鬓若刀裁,头上发丝也被打理得整整齐齐、丝毫不乱,一看就是个讲究仪表之人,显得很是精神干练。

齐敬之从斑奴背上跃下,朝对方一抱拳:“我是魏豹的朋友,听说他家里出了事便赶了过来,并非九真郡镇魔都尉官署的人。”

常乐县令闻言一怔,旋即脸上泛起不渝之色,才要开口说话,一旁的宅门内忽有一人踉跄着冲了出来,口中嘶吼道:“可是恩公来了?”

常乐县令吃惊回头,到了嘴边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

齐敬之跟着一转头,就看见了那个提着刀的高瘦青年,脸上身上都是斑斑血块,整个人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魏豹神情扭曲,转了转脖子略一环顾,一双遍布血丝的眸子很快就盯住了齐敬之。

他将手里的钢刀一丢,随即双膝一软,竟是扑通一声重重跪在了地上,口中大放悲声:“求恩公将赤金刀赐下,叔爷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定会应允!”

魏豹顿了顿,双眼已经通红一片,语声化为凄厉的哀嚎:“我魏氏全族的百来条冤魂,亦必同感大德!”

说罢,这个高瘦青年猛地俯身下去,将头颅狠狠撞向地面。

几乎同时,一只手掌出现在魏豹的面前,将他的额头死死托住,紧接着又有一只手掌扶住了他的右臂。

魏豹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大力自右臂传至全身,整个人立时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

他霍然抬头,死死盯着齐敬之,喉咙耸动几下,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短暂的沉默之后,所有人都听见了少年刀客低沉的声音。

“魏公是力战妖魔而死的,死前哪怕身中奇毒、哪怕四肢皆无,已经再无法挥动赤金刀,他依旧生生用牙齿咬破妖躯、扯出妖心,拼着肠穿肚烂、全身化为脓水,仍将剧毒无比的妖心吞下,终与妖魔拼了个同归于尽,这才心满意足地大笑而逝!”

“东海大豪、金刀魏公的衣钵除了赤金刀,还有满腔壮烈之气、一颗不屈之心!你要做下一个金刀魏,今后无论是生是死,都要直挺挺地站着,站得理直气壮、站得顶天立地!”

齐敬之说罢就松开了手,后退两步定定地看着这个高瘦青年。

魏豹站在原地愣怔半晌,原本有些佝偻的脊梁渐渐挺直,血丝遍布的双眼里也有了一丝神采。

下一刻,他忽地仰天嘶吼一声,已是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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