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侍者说罢,左将军依旧埋头于青铜小鼎之中,权当没听见,其余三位山客则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唯独钱小壬干脆利落地起身,还不忘邀请齐敬之道:“鹿兄是头一次来,要不要随我去瞧瞧热闹?”
齐敬之早从焦玉浪那里听说了江君嫡子的种种事迹,一路上又相继见过鬼龙、虬褫、山蛟、船鬼这些所谓的龙种,今日终于有机会亲眼瞧一瞧正主是何模样,自然不会错过。
同时他也想趁此机会,将赤金刀易主的消息散播得更广一些,为辽州九真魏氏免去怀璧其罪的毁家灭门之祸。
于是,齐敬之立刻站起身来,跟着钱小壬快步下楼。
两人才一出门,就瞧见天空中有一团十丈方圆的白云,裹挟着滚滚雷声从头顶缓缓飘过。
这朵奇特的白云之中,一辆四毂六衡的楼辇高车渐渐显露出身形,圆形伞盖、方形车厢,龙形车辕上加玉饰,红漆车壁上雕金鸡,施以宝铎流苏,并刻鸾雀在衡,螭龙衔轭。
车上竖赭黄旗,旗上画着一只头生独角、背挟双翅,一手持利斧、一手握赤蛇的青毛猿猴。
车前有驾马五匹,俱是通体银白、高大神骏,奔走之时、蹄下生烟。
“那是元少君的飞雷车!”
钱小壬见齐敬之似乎对云中的辇车极感兴趣,立刻眉飞色舞地解说道:“马名腾雾,号为龙驹,可乘云而奔。旗名律令,所绘乃是律令鬼,是传说中上古天庭雷部的至捷之鬼。方才我那枚压胜钱上的铭文,所谓的急急如律令,便是由此而来。”
说罢,钱小壬撒腿就跑,同时嘴里叫道:“咱们走快些!我倒要看看,元少君带了什么稀罕宝贝做寿礼!”
齐敬之连忙跟上,好在山客席的小院距离中庭不远,不多时两人就赶到了一处堂阁高耸、占地广阔的巨大院落。
此刻院中正堂前,早有许多衣着华贵、气势不凡的煊赫人物出迎,两侧回廊之中更是人头攒动。
众人俱是仰起头,看向那辆盘旋在焦府中庭上空、正缓缓将白云收入车厢的华丽辇车。
趁着飞雷车还未落地的当口,钱小壬四下环顾,忽然一把拉住齐敬之,毫无顾忌地就往左边回廊里挤。
也不知是钱九爷的面子大,还是齐敬之此刻的相貌委实有些骇人,不止是沿途的焦氏仆役纷纷避让,便是那些名位稍低、只能远远站在廊下的宾客也没有丝毫脾气。
两人很快就抢占了左廊下极为靠前的位置,身前只剩下一个身量矮小、不会遮挡视线的小娃子,站在这个位置上,足以听清楚堂前大人物们的说话声。
齐敬之的目光扫过一身簇新锦衣的小娃子,只觉那背影、那身形委实有些眼熟。
“不会这么巧吧?”
他心中才生出错愕之意,一旁的钱小壬已经伸出手去,在小娃子的右肩上重重一拍,低声笑道:“呦,这不是阿琅么?终于舍得回家了?屁股开花没有?”
小娃子猛地回头,一张小脸耷拉着,语气里满是痛恨:“我这回偷跑出去,还不是你这個钱小壬撺掇的?”
钱小壬当即在小娃子的肩头狠狠一掐:“呦呵,还真是长本事了,敢当面叫你九哥的全名了?”
焦玉浪立时呲牙咧嘴,才要发作,忽然就瞧见了钱小壬身旁的齐敬之,小眼神登时就直了。
钱小壬不疑有他,反而主动介绍道:“鹿兄,这位是焦氏玉字辈里的混世魔王,名琅,小字玉浪。玉浪,这位是从麟山来的鹿栖云鹿兄。”
听见鹿栖云这个名字,又听钱小壬呼齐敬之为兄,小娃子的神情登时古怪起来。
他眼珠转了转,故作疑惑地问道:“麟山?这么说来,你们二位是刚从山客席那边儿过来的?升卿爷爷、鸮叔父、黄大哥、左将军这几位可都来了吗?”
听见焦玉浪如钱小壬一般,给那几位山客乱安辈分,齐敬之忽然就明白他的惫懒性子是从何处学来的了。
钱小壬朝小娃子点点头,回答道:“那几位不但来了,还带来不少品相绝佳的压胜钱。说起压胜钱……”
钱小壬顿了顿,忽地话锋一转,满脸堆起坏笑:“这就不得不夸一夸咱们傻兮兮的琅少爷了,你九哥我当初不过是顺口提了一嘴买山钱的典故,你就巴巴地跑到麟州去寻宝,要不是你一直传信回来,我怕不是要被我爹……”
话没说完,钱小壬忽然就住了嘴。
他脸上笑容尽去,旋即升起狐疑之色,目光不断地在齐敬之与焦玉浪之间打转:“鹿兄,你在府门口说自己与焦氏玉字辈有些交情,不知说的是哪一位?”
就在这时,满院宾客尽皆收声,中庭之内一片安静。
原来就在钱小壬和焦玉浪嘀嘀咕咕的时候,大江少君的飞雷车已经收好白云、停下雷声,缓缓落在了院中。
才一停稳,一个头戴紫金冠、身着墨玉虬龙锦袍的青年便从车厢里走了出来,手里还牵着一只头尾皆赤、长髯垂地的独角大羊。
这一刻,便连钱小壬也忘了方才那个问题,转而盯住了那只怪模怪样的大羊。
随着对方越走越近,齐敬之渐渐看清了这位大江少君的容貌。
只见祂生了一张长脸,额头高高隆起,五官轮廓极为深刻,眉毛又浓又粗,眸光明亮而锐利,除了身量远较常人为高,完完全全就是人族之貌,远没有枕中梦里老魏剥下驴皮后显露的龙颜唬人。
龙行虎步之间,祂周身气息丝毫不漏,竟好似一个不通修行的普通人,教人完全看不出其修为境界。
反倒是被祂牵到堂前的那只大羊很有些神异,头颅和尾巴都是赤红如火,头顶上长着的其实并非独角,而是两只角紧紧挨着,并生在了一起。
更令人称奇的是,大羊那几乎垂落地面的长髯上竟结着三枚龙眼大小的果子,一金一红一青,尽皆鲜嫩欲滴、惹人垂涎。
此时齐敬之眼中的元少君脸上带笑,正向堂前唯一坐着的那位老妇人躬身行礼:“义母在上,孩儿恭祝母亲椿龄无尽、海屋添筹!”
老妇人自然便是那位人称焦氏姑奶奶的焦婆了,虽是满头银丝,精神却很是健旺,脸上皱纹也浅淡得很,绝看不出已是花甲重逢之年。
“好孩子快起来!”
焦婆忍不住喜动颜色,腿脚利落地从座位上起身,伸手将元少君扶起,关切问道:“不知广源君可还安好?你这一路上可还平顺么?”
“多谢义母惦念,君父一切安好!”
元少君笑容真挚,一边扶着焦婆坐回去,一边说道:“孩儿一路上风驰电掣,不敢有半点耽搁,唯独在彭泽被青洪公绊住,被祂拉着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到得晚了些。”
“不晚不晚,你来得正是时候!说起来,老身都是快入土的人了,难为你还这般惦念,竟是不远千里地赶来。”
“义母说哪里话,您如今春秋正盛,再活上三五甲子也不过等闲事耳!”
元少君此言一出,周围原本屏息静听的宾客们立时齐声附和,一时间满院皆闻恭贺之音,一派的其乐融融。
见状,焦婆笑得很是开怀,语气里满是感激:“青洪公远在彭泽,竟还记挂着我这个老婆子,早早就派人送了贺礼过来。老身知道祂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会如此,你可要替我好好谢谢祂。”
元少君闻言,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义母说哪里话,您于我有再造之恩,大江水族谁不感念?原本青洪公还要亲自前来,奈何近日不知何故,彭泽水位忽然暴涨,青洪公职责所在、不敢擅离,还特地要孩儿代祂转达歉意呢!”
“哎呦,这可折煞老身了!”
焦婆连连摇头:“老婆子这点儿微末之功,委实担不起这么大的福分!”
元少君却是哈哈一笑:“义母救我养我,功莫大焉,便是再大的福分也担得!”
祂抬手指向自己牵来的大羊,朗声道:“羊有并角、头尾赤者,痴龙也!痴龙髯下有果,食金果者增寿一甲子,食赤果者生血祛病,食青果者止充饥而已。孩儿这次来,就是要为义母延上六十年天寿!”
这话一出,满院轰然。
几乎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向了痴龙髯下的那颗金色果子,连同那些原本或盯着齐敬之的怪脸或盯着赤金刀的人,也纷纷转移了目标。
焦婆忍不住站起身来,伸手紧紧抓着元少君的胳膊,急切道:“这就太过了,别说是我,就是把整个巢州焦氏绑在一块儿,也无福消受这等神物!听我的,你将那个红果子留下,然后即刻登车,带着这头痴龙回大江水府去,路上一刻也不要停留!”
众目睽睽之下,元少君闻言只是稍作沉默,旋即露出了快慰至极的笑容。
他反过来搀住焦婆,将老妇人又按回了座椅上,接着便伸手抓住痴龙的并角,将其整个提了起来,另一只手则是毫不犹豫地摘下了那枚金果。
这一刻,这座中庭之内不知有多少人的呼吸陡然粗重。
只见元少君将痴羊扔在地上,接着以双手奉上金果,轻笑道:“义母,这果子乃是天地精气所化,一旦摘下来,药效只能保有一炷香的功夫,随后便会散归天地之间,绝来不及送回大江水府了。”
“那你就自己……”
焦婆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元少君给堵了回去:“好教义母得知,这金果我多年前已吃过一次,再吃亦只能充饥,而无延年之效了。”
“此时此地最有资格、有福气吃下这枚果子的,舍义母之外再无旁人,还请收下孩儿的一片孝心吧!若是犹豫不决,以致生出什么变故来,反而不美!”
闻听此言,焦婆颇为无奈地看了元少君一眼,只得伸手接过了痴羊金果。
她将金果送进口中,略作咀嚼之后便吞咽了下去。
肉眼可见的,焦婆的脸色愈发红润起来,周身气息比之先前明显多了几分灵动活泼之意,仿佛年轻了几十岁一般。
瞧见这一幕,院中不少人都情不自禁地叹息出声,赞叹者有之、艳羡者有之、遗憾者有之、怅恨者有之……人生百态、于此尽览。
元少君抚掌长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玉盒,又将剩下的一红一青两枚果子摘下放入盒中,接着便将玉盒塞到了焦婆手中:“青果可助益第二境中的餐霞修行,赤果能助修士渡第三境形变之劫,义母留着赏赐人吧!”
祂顿了顿,又补充道:“这玉盒材质尚可,能将药效保留三年。三年之后,便只有药玉,而无药果了。”
焦婆闻言,先是愕然,继而无奈叹息一声:“你啊!”
元少君又是哈哈一笑:“义母,孩儿的寿礼已经献上,今天是你的寿辰,我可不能喧宾夺主。”
“听说焦氏专门为义母铸造了一批长命祝寿钱,我可就盼着待会儿能得赐一枚,也好沾沾义母的福气!嗯,义母可不能拿普通祝寿钱糊弄我,起码也得是生了气韵的祖钱才行!”
祂说罢便自顾自站到了一旁,也不去与其他巢州的大人物寒暄,颇有些睥睨四顾、目无下尘的意思。
焦婆宠溺地看了元少君一眼,随即朝立在阶下的一个焦府管事点了点头。
那名管事欠了欠身,转身面向院中,扬声道:“吉时已到,巢州焦氏嫡脉各房之宣字辈、玉字辈、典字辈,各依长幼、逐次上前,拜贺姑母、姑祖母、姑曾祖母寿辰!其余庶出支脉及嫡脉忠字辈以下,亲缘久疏、未蒙慈恩,免拜!”
话音落下,鼓乐齐鸣。
与此同时,几名捧着托盘的侍者走到院中,在两侧廊边站定。
齐敬之看得清楚,这些侍者的托盘里盛满了崭新的铜钱,正面钱文多是松鹤延年、龟龄鹤寿、福寿绵长、长命富贵一类的吉祥话,背面则对应以神仙、灵龟、仙鹤、松柏、瑞云等图案。
接下来,焦氏嫡脉各房便按照字辈、长幼,分成不同班次上前拜寿,排在最前头的宣字辈之中有尚在襁褓者,只能由乳母抱着叩首,末尾典字辈里亦有白发苍苍之人,颤巍巍地跪拜下去,须得有人搀扶方能起身。
焦玉浪于同辈之中算是年纪小的,但也不是垫底,混迹于一群小娃子之中,竟是毫不起眼。
拜寿之后,立在廊边的侍者便走上前去,取长命祝寿钱赐给拜寿之人。得赐钱者再拜而谢,循序而退。
如此这般,耗时良久。
齐敬之看在眼中,不免对世家二字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巢州焦氏固然传承久远,但如今最大不过侯爵,单单嫡脉竟就有这般气象,繁衍出这许多的丁口,实在令人咋舌。
至于焦婆龙母这位焦氏奇女子缘何一辈子留在父兄家中,齐敬之虽有些好奇,却也知道不该对此妄加打听。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贺寿的焦氏嫡脉子弟终于退尽,便连始终坐着的焦婆也忍不住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在两侧廊中搜寻,同时开口问道:“钱家的小九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