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金刀背后究竟藏着何种隐秘,齐敬之其实并不在意,毕竟哪怕如今他与那一蛇一虎相处得很是融洽,却从未生出据为己有的念头,只要将其送回辽州白云宫便算功德圆满。

他在意的是,老魏死前自嘲的那提心吊胆又肆意逍遥的几十年人生,似乎全然出自某种刻意的安排。其中内情,此刻楼中的四位山客似乎都知道一点,却又讳莫如深,甚至还产生了某种误会,并据此认可麟山鹿栖云在楼中可以拥有一席之地。

也许在这些冷眼旁观的知情人看来,东海大豪、术士翘楚金刀魏不过就是一场大戏中的一个小角色,他这几十年来的骤逢奇遇、奋力攀爬与黯然落幕,亦是不值一提的旁枝末节,只配作为此刻宴席之前彼此欲言又止、心照不宣的闲话谈资。

当此之时,钱小壬突兀开口,依旧是初见时那句没头没脑的死要钱,饶是齐敬之的心情颇为沉重,闻听此言,心绪也不免松快了些许,觉得这厮简直是掉进了钱眼里。

“哎哎!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呼老夫之名则吉,这不过是世人的以讹传讹,你还真以为当面叫老夫几声升卿,就能出门捡钱、入山得宝?”

名为升卿的青蟒很是不满,奈何脾气太好,语气又极和善,明显没被钱小壬听进去。

这厮涎皮赖脸地笑道:“反正叫一叫又不吃亏!正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世上还都传说被黄大哥笑过的人不死也会半残呢!我当初就是不信,结果怎么着?”

听见这话,黄袍黄肤的儒雅中年人立刻忍不住摇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还是消停些吧。”

他说着便探手入怀,摸出了三枚大小、色泽各不相同的铜钱,随即舒展长臂,将之搁在了钱小壬身前的食案上。

“还是黄大哥够朋友!”

钱小壬大喜,口中道了声谢,已是迫不及待地拿起一枚,举在眼前仔细端详。

然而他只粗略瞧了一眼就不满地嚷嚷了起来:“怎么又是伏皇八卦钱?这种烂大街的玩意……咦?”

钱小壬将后半句牢骚咽了回去,又将另外两枚铜钱一一看过,脸上的喜色就再也掩饰不住。

他放下铜钱,咧着嘴朝黄袍人笑道:“这三枚铜钱精华内敛、灵韵深藏,是难得的好东西,黄大哥是从哪里得来的?”

黄袍人嘴唇抿了抿,也不去看他,仰着头悠然道:“黄州有个破落的神荫门庭,家中任郡城隍的祖先阴寿耗尽、已经死了十余年。前阵子我盖山房缺木料,便去那家的祠堂拆了一根房梁,这三枚伏皇八卦钱便是搁在梁上镇宅所用。”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当时梁上一共有八枚镇宅八卦钱,只不过另外那五枚气机沉重,死活不肯出祠堂一步,我一气之下就一把火全烧了!”

这话一出,钱小壬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话来,先前是谁说什么“自作孽不可活”来着?再者说了,山里什么木料没有,哪里用得着拆人家祠堂的房梁,这分明就是故意的。想必被那一把火烧掉的,可不止是区区几枚镇钱、一间祠堂。

便连脾气最好的青蟒也不由侧目,摇晃着脑袋说道:“那家的郡城隍只死了十几年,八钱余荫尚余其五,黄山友这件事办的委实有些莽撞了。”

黄袍人却是毫不在意,仿佛只是在谈诗论文:“不过十几年间就耗去了祖上三钱余荫,其后人之不肖已然可见一斑。更可恨者,他们将自己暗地里做的那些個龌龊事栽赃到我头上,我虽不在乎些许虚名,却也容他们不得!这便是自作孽不可活!”

“原来如此。”

青蟒点点头,便也不再相劝,接着蛇吻大张,吐出一枚足有巴掌大的赤铜色大钱,朝钱小壬飞了过去。

钱小壬连忙伸手接住,这回就稳重许多,仔细瞧了半天,才欣喜地抬起头来:“品相这么好的山鬼花钱,还真是难得一见!”

齐敬之坐在对面,同样看得分明,钱小壬手里的赤铜色大钱色泽温润、灿然有光,上头还铸有密密麻麻的铭文。

这所谓的山鬼花钱,他在小松山里也捡到过一些,只是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

钱小壬见齐敬之似乎有些兴趣,当即将这枚大钱的正面朝向他,好让他能看清上头的铭文,同时口里说道:“鹿兄,想必麟山里也有这样的山鬼花钱,若是有这般好品相的,尽可送来予我。还是那句话,小弟绝不让你吃亏!”

齐敬之没理他,目光投向那枚山鬼花钱,只见钱面两侧各有二字,左为“雷令”,右为“山鬼”,中间则是一长串阳文,铭曰:“雷霆雷霆、杀鬼降精,斩妖辟邪、永保神清,急急如律令!”

见众人都在观瞧这枚大钱,青蟒主动开口解释道:“升某所居的山下有个小道观,那观主是个有野心的,想供奉我作护法神,便鼓动百姓铸了一批山鬼花钱。这一枚乃是作为样钱的祖钱,虽是新铸不久,却已生出了些许气韵。”

黄袍人闻言就是一愣:“升兄答应那观主了?虽说他能迎奉护法神,必是朝廷认可的道门正统,但也仅此而已。先前国主几次要敕封,升兄都坚辞不受,如今却屈就于一座小小道观,这可有些不大妥当。”

青蟒蛇吻微张,似是在笑,语气愈发淡然:“那观主的祖上与我有恩,如今他得了道门传承,兜兜转转在我山下立观修行,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缘了。我若不答应,反而于修行有碍。”

听见这话,黄袍人叹息一声,就此住口不言。

他斜对面的雕鸮却怪笑一声,插言道:“狗屁的天缘!依我看,这不过是那些牛鼻子编出来诓人的鬼话!升老兄久不吃血食,已然没了我辈的野性,这才是得不偿失!”

它说着,忽然一抖翅膀,一枚泛着淡淡金光的铜钱就从翎羽底下冒了出来,向着钱小壬飞去:“这个劳什子来得很是容易,不像你们,又是拆房,又是卖身!”

雕鸮毫不客气地讥讽了两句,接着道:“老鸮我那山中有一座荒塔,是我惯常的落脚之地。月前有天夜里,忽然来了一伙盗墓贼,嘀嘀咕咕说那塔是什么护珠宝塔,塔下地宫里藏着舍利子……”..

说到此处,它的语声愈发乖戾,笑容更显狰狞:“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那荒塔所在,乃是一座号称求子最为灵验的假和尚庙,被朝廷荡平才不过一甲子,不想世人就忘了个干净,还传出了这样可笑的谣言。”

“不过还别说,当初那个淫窝香火鼎盛,信众修塔时委实不惜工本。那伙盗墓贼挖开了地宫,当场被藏匿其中的淫僧恶鬼虐杀殆尽,这个且不提,那被挖开的地宫砖缝里可都砌着压胜钱呢,其中大多都被鬼气所污,唯独这一枚金光直冒,险些晃花了我老鸮这双眼!”

“我自然是纳闷得紧了,立马取来一瞧,见上头刻的竟然是‘枝繁茂、宜子孙’六个字!嘿嘿,如此虔诚念想,历甲子而不衰,还真是让老鸮我无话可说!”

作为席间明面上唯一的人族,钱小壬闻言不免有些尴尬,朝雕鸮道了声谢,便将目光投向齐敬之身旁桌案上的那颗头颅:“左将军,你可带钱了么?”

若说这楼中的哪一位最超然物外,一定非这位左将军莫属了。

齐敬之在落座的时候就反应了过来,意识到自己才上楼时,这位左将军之头怒瞪着的并不是他齐敬之,而是他背上煎人寿的刀柄。

随后众人品评古钱的时候,这一位自始至终都未曾吭声,一双怒目更有大半时间都死死盯住了煎人寿的刀身,甚至被钱小壬叫了一声都恍若未觉。

此刻众人目光汇聚过来,所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诡异景象。

头戴黑帻、身穿乌衣的青蟒当即笑着解释道:“鹿兄弟莫要见怪,左将军乃是战殁于山中的雄魂之精,因为时常以左手提头,呼啸于山中,我们便呼它为左提头、左将军了。”

“只可惜它在化生之初就遗失了佩刀,以至于煞气难抑、神智不全,一旦见到他人的佩刀就会紧盯着看,想瞧一瞧是不是自己弄丢的那柄,其实并无恶意。”

一旁的黄袍人也是点头,口中附和道:“不错,若论心地澄净,我等皆不如左将军远甚。你们二位一个是雄魂之精,一个为强魄之精,今后倒是可以多多亲近!”

“哦?鹿某生前不过是个游侠儿罢了,哪里能与左兄相提并论!”

齐敬之随口敷衍黄袍人了一句,旋即看向左将军之头,忍不住好奇问道:“不知左兄遗失的佩刀是何模样?”

自从登上二楼、见到这些如妖似魔的所谓山友,齐敬之始终小心提防,唯独对这位左将军的印象极好,甚至毫不在意对方恶狠狠的目光。

究其原因,正如如黄袍人所言,在座的这几位当中就属左将军的心地最为澄净。

齐敬之戴上灵魄面具入焦府以来,无论是迎宾的管事、侍者还是钱小壬与辛长吉,都曾或多或少对他表露过畏惧、厌恶与敌意,从而被灵魄面具所感知,待上到二楼之后就更别提了,说话最难听、性情最乖戾的雕鸮不论,青蟒与黄袍人也远没有它们表现出来的那般和善。

只有一直对他怒目而视的左将军,竟是自始至终都不曾流露出半分恶意,是以齐敬之才会主动开口相询。

被众人注视谈论许久,又被齐敬之当面询问,左将军这才终于回神。

它转而盯着齐敬之的怪脸,头颅在食案上微微挪动,像是在摇头。

与此同时,左将军跪坐在食案后的无头身躯抬起一只手,伸进了皮甲在前胸位置的一个破洞,从里头掏出了一块被污血浸得发黑的破布。

齐敬之与左将军挨得最近,才一见到这块破布,便顿觉一股血煞之气扑面而来,与之相比,齐虎禅藏锋之前沾染的那点儿血煞,实在是不值一提。

这一次,灵魄面具的反应尤为激烈,其中残留的怨毒阴风骤然大作,如临大敌一般将这股血煞之气死死隔绝在外。

“嗯?这破布似乎是一面旌旗的边角?”

齐敬之心里才生出这个念头,那边左将军已将这角残旗在食案上摊开,里头赫然是几枚锈蚀严重的染血铜钱。

见状,立在左将军另一侧的雕鸮当即怪笑一声:“老左,你这是又去挖了哪处古战场?要我说,实在找不到原身的佩刀,再寻一柄更好的便是,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左将军没有理会它,除了将那几枚染血铜钱抛向钱小壬,便再无别的举动。

雕鸮的脾气和嘴巴都是极臭,对青蟒和黄袍人都能毫无顾忌地出言讥讽,此刻被左将军无视,竟似毫不在意,只是怪笑道:“还真是个犟种!等你哪天找回了佩刀,可千万莫忘了知会一声,也好让我老鸮开开眼界!”

另一头,钱小壬张开双手接住铜钱,低头仔细端详片刻,脸上便露出由衷的笑容。

虽说这些铜钱已然锈蚀不堪,品相二字更是无从谈起,他却没有表现出丝毫嫌弃,反而像献宝一般展示给众人。

“瞧瞧,这是最正宗的五铢辟兵钱!按照我大齐祖制,每逢大战必铸此钱以赐功臣壮士,其铭文共有八字,正面为‘辟兵莫当’,背面则是‘除凶去殃’,内蕴军威煞气,最能辟凶致吉!”

说罢,钱小壬便将这几枚铜钱珍而重之地收入了怀中。这可是另外三位的珍品古钱都不曾享有的待遇。

见状,齐敬之已经不认为这厮只是单纯的贪财爱钱了。

他暗暗打量着钱小壬身上的黄铜色锦袍和腰间的铜钱串子,心中便有了些猜测:“这应是他与山客们之间独有的人情往来,甚至还是某种独特的修行之法……”

果然下一刻,就听传说中呼名则吉的青蟒升卿开口笑道:“小九,有了这些资粮,你总该能迈过餐霞、显化心相了吧?还能一直被辛家那个后生压过一头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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